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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古香古色之--寂寞空庭春欲晚  作者: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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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2 14:3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己未年的正月十六,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未正时分,终于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近处院子里青砖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泼了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玉箸连忙转身放下帘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她走过去拿火钳拨火,不想火碰到钳炭灰堆里,却是乌沉沉的触不动,不由笑着说:“这必又是谁打下的埋伏,成日只知道嘴馋。”
  话犹未落,却听门外有人问:“玉姑姑这又是在骂谁呢?”跟着帘子一挑,进来个人。穿一身青衣袍子,进了屋子先取了帽子,一面掸着缨子上的雪珠,一面笑着说:“大正月里,您老人家就甭教训她们了。”
玉箸见是四执库的小太监冯渭,便问:“小猴儿崽子,这时辰你怎么有闲逛到我们这里来?”冯渭一转脸看到火盆里埋着的芋头,拿火钳挟起来,笑嘻嘻的问:“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东西,我可先偏了啊。”说着便伸手去剥皮,那芋头刚从炭火里挟出来,烫得他直甩手叫哎哟。炕上坐着叠衣服的芸初这才哧的一笑,说:“活该!”
冯渭捧着那烫手山芋,咬了一口,烫得在舌尖上打个滚就胡乱吞下去,对玉箸说道:“玉姑姑,芸初姐姐是越发进宜了,赶明儿得了高枝,也提携咱们过两天体面日子啊。”芸初便啐他一口:“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没有那好命。”冯渭往手上呼呼吹着气:“你别说,这宫里头的事,还真说不准。就拿那端主子来说,还没有芸初姐姐你模样生的好,谁想得到她有今天?”
  玉箸便伸指在他额上一戳:“又忘了教训不是?别拿主子来跟咱们奴才混比,没规矩,看我回头不告诉你师傅去。”冯渭吐了吐舌头,啃着那芋头说:“差点忘了正经差事,师傅叫我来看,那件鸦青起花团福羽缎熨妥了没有?眼见下着雪,怕回头要用。”玉箸向里面一扬脸,说:“琳琅在里屋熨着呢。”冯渭便掀起里屋的帘子,伸头往里面瞧。只见琳琅低着头执着熨斗,弯腰正熨着衣服。一抬头瞧见他,说:“瞧你那手上漆黑,回头看弄脏了衣服。”画珠回头见了,恨声道:“只有你们眼尖嘴馋,埋在炭灰里的也逃不过。”
  冯渭三口两口吞下去,拍了拍手说:“别忙着和我计较这个,主子的衣裳要紧。”芸初正走进来,说:“少拿主子压咱们,这满屋子挂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冯渭见芸初搭腔,不敢再装腔拿架子,只扯别的说:“琳琅,你这身新衣裳可真不错。”芸初说:“没上没下,琳琅也是你叫的,连声姐姐也不会称呼了?”冯渭只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们不分大小。”琳琅不愿和他胡扯,只问:“可是要那件鸦青羽缎?”
  冯渭说:“原来你听见我在外头说的话了?”琳琅答:“我哪里听见了,不过外面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缎——皇上向来拣庄重颜色,我就猜是那件鸦青了。”冯渭笑起来:“你这话和师傅说的一样,琳琅,你可紧赶上御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头也未抬,只是吹着那熨斗里的炭火:“别乱说,我不过是偶然蒙对罢了。”芸初取了青绫包袱来,将那件鸦青羽缎包上给冯渭。打发他出了门,才抱怨说:“一天到晚只会乱嚼舌根。”也取了熨斗来熨一件袍服,叹气说:“今儿可正月十六了,年也过完了,这一年一年说是难混,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琳琅低着头久了,脖子不由发酸,于是伸手揉着,听芸初这样说,不由微笑:“再熬几年,就可以放出去了。”芸初哧的一笑:“小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放出宫去好嫁个小女婿。”琳琅走过去给熨斗添炭,看画珠出去外间了,于是嘴里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出头扬眉吐气的一日。”芸初将脸孔一板:“少胡说。”琳琅笑道:“这会子拿出姐姐的款来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软语娇声,芸初也绷不住脸,到底一笑罢了。
  申末时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息了,只见那雪下得越发紧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银妆素裹,显得格外静谧。因天阴下雪,这时辰天已经擦黑了,玉箸进来叫人说:“画珠,雪下大了,你将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只怕等他们临了手忙脚乱,打发人取时来不及。”画珠将辫子一甩,说道:“大雪黑天的送东西,姑姑就会挑剔我这样的好差事。”芸初便向画珠道:“瞧你懒得那样子,连姑姑都使不动你了。罢了,我去走一遭吧。”琳琅说:“还是我去罢,反正我在这屋里闷了一天,那炭火气熏得脑门子疼,况且今儿是十六,只当是去走百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玉箸笑起来:“提那羊角灯去,仔细脚下别摔着。”琳琅答应着,抱了衣服包袱,点了灯往四执库去。刚刚走过翊坤宫,远远只见迤逦而来一对羊角风灯,引着一乘肩舆从夹道过来,连忙立于宫墙之下静侯回避。只听靴声橐橐,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琳琅低着头屏息静气,只觉一对一对的灯笼照过面前的雪地,忽听一个清婉的声音,唤着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监:“停一停。”琳琅见是荣嫔,连忙请了一个双安:“奴才给荣主子请安。”
  荣嫔点点头,琳琅又请安谢恩,方才站起来。见荣嫔穿着一件大红羽缎斗篷,映着灯光滟滟生色,她在舆上侧了身跟琳琅说话,露出里面一线宝蓝妆花百蝠缎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轻轻软软拂在珐琅铜手炉上,只问她:“芸初还好么?”
  琳琅道:“回荣主子话,芸初姑娘很好,只是常常惦记主子娘娘,又碍着规矩,不好经常去给主子请安。”荣嫔轻轻点了点头,说:“过几日我打发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定省,只怕误了时辰,所以只说了几句话,便示意太监起轿。琳琅依规矩避在一旁,待舆轿去的远了,方才转身。
  她顺着宫墙夹道走到西暖阁之外,四执库当值的太监长庆见了她,不由眉开眼笑:“是玉姑打发你来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这里的师傅们着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来。”长庆接过包袱去,说道:“这样冷的天,原该留你喝杯茶暖暖手,可是眼见天色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又说:“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谢,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全,特意打发姑娘送来。”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气了,玉姑姑常念着师傅们的好处,说师傅们常常替咱们担戴。况且这是咱们份内的差事。”长庆见她如此说,心里欢喜,说:“好,好,回头只怕宫门要下匙了,你快回去吧。”
  琳琅提着灯往回走,天已经黑透了。各处宫里正上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叮当作响划破寂静。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又冷又潮。
  走回屋子里,迎面叫炭火的暖气一扑,半晌才缓过劲来。玉箸说:“正要去寻你呢,怕是要下匙了。”琳琅说:“外头真是冷,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似的。”芸初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又说:“给你留了饽饽。”琳琅于是说:“路上正巧遇上荣主子,说过几日打发人来瞧你呢。”芸初听了,果然高兴,问:“姐姐气色怎么样?”
  琳琅说:“自然是好,而且穿着皇上新赏的衣裳,越发尊贵。”芸初问:“皇上新赏了姐姐衣裳么?她告诉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说:“主子怎么会对我说这个,是我自个儿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么琢磨出来?”
  琳琅放下了手炉,在盘子里拣了饽饽来吃,说道:“江宁织造府年前新贡的云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里,并没有分赏给各宫主子。今天瞧见荣主子穿着,自是皇上新近赏的。”两句话倒说得芸初笑起来:“琳琅,明儿改叫你女诸葛才是。”琳琅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凭空猜测,哪里经得你这样说。”
  那雪绵绵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却晴了。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纸透亮发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松的翻个身,还以为是天亮了,怕误了时辰,坐起来听,远远打过了四更,复又躺下。芸初也醒了,却慢慢牵过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问:“又梦见你额娘了?”
  芸初不作声,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嗯”了一声。琳琅幽幽叹了口气,说:“别想了,如今荣主子在,你又是这样的人才,将来必是少不了的尊荣富贵。就算不留在这宫里,出去必也是指个好人家。”
  芸初问:“你都知道,若不是姐姐,我那额娘还不知苦到哪一步。”琳琅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睡吧,再过一会儿,又要起来了。”
  辰正时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里来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芸初所属一班十个人,向例专事熨烫。琳琅向来做事细致,所以不用玉箸嘱咐,首先将那件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袍子铺在板上,拿水喷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问:“谁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画珠隔着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头,说:“好妹妹,我赶功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犹未答话,芸初已经抬头说:“画珠,你终归有一日要懒出毛病来。”画珠在花花绿绿的衣裳间向她扮个鬼脸,琳琅另外拿熨斗挟了炭烧着,一面俯下身子细看那衣裳:“这样子马虎,连这滚边开线也不说一声,回头交上去,又有的饥荒。”
  玉箸走过来细细看着,琳琅已经取了针线篮子来,将那黧色的线取出来比一比。玉箸说:“这个要玄色的线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觉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冲口竟忘了避讳。”画珠嗔道:“姑姑成日总说自己老,其实瞧姑姑模样,也不过和我们差不多罢了。”琳琅哧的一笑,说:“画珠懒归懒,嘴上倒从来不懒。”芸初说:“要不姑姑疼她呢,只苦了我们笨嘴拙舌的。”
  画珠踮脚将衣服搭上架子去,嘴里说:“你们笨嘴拙舌?你们是笨嘴拙舌里头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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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忧郁的熟鱼片 于 2006-3-21 12: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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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4:4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二章
  却听门外有人道:“这屋里好热闹。”玉箸忙不迭迎上去,笑逐颜开请了个安:“赵总管,今儿是什么风,将您老人家吹来了?”来人正是总管太监赵有忠,扯着公鸭嗓子满脸堆笑:“是给芸初姑娘的好信——芸初,打今儿起,你就交了这边的差事,去端主子那里当差了。”
  玉箸笑吟吟的道:“这事打发人来说一声,叫芸初过去不就完了,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又对芸初说恭喜。画珠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嚷:“芸初,你真是好。”琳琅握了芸初的手,轻轻使一使力,悄声说:“还不去谢谢赵总管。”芸初笑容满面,给赵有忠请了个双安。赵有忠说:“侍候主子娘娘,这中间门道就大了,不过芸初姑娘聪明伶俐,必有造化。”
  芸初交卸了差事,又回屋里收拾东西。琳琅替她理着衣物铺盖,芸初这时候倒红了眼圈:“琳琅,你可要去看我。”琳琅微笑说:“芸初,你这是得了好的去处,我得空便去瞧你就是了。”芸初倒似有满腹的话要说,最后却只轻轻叹了一声,说:“琳琅,我从来是心比天高,可是遇上你,只怕是我命里的福气。”
  琳琅不由笑道:“你才是有福的人,我还指望将来沾光呢。”低一低声,却说:“在主子面前,不比我们姐妹私下,端主子虽然人和气,又和荣主子交好,但到底是主子娘娘,你凡事还是要谨慎。” 芸初点一点头,握着琳琅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芸初随着赵有忠去端嫔所住居咸福宫,咸福宫位于所谓“西六所”,芸初入宫时间不长,从来没有往这一带走动,只跟着赵有忠沿着宫墙夹道走了许久,又拐进另一条夹道,最后转过弯方见迎面宫殿之前,悬着匾额,正是“咸福宫”。赵有忠引着她从侧门进去,院子里一个头脸整齐的宫女,正拿了一碟子小鱼拌饭喂猫,见了他们,忙搁下碟子向赵有忠请了个安。眼光便向芸初脸上身上打量一番。赵有忠笑问:“这是新来的芸初,若主子眼下有空,我带她上去磕头。”
  那宫女说:“赵总管稍等,我去告诉栖霞姐姐。”进去了不一会儿,马上出来,回身打起帘子:“赵总管,主子叫进去。”
  芸初随了赵有忠走进去,正室里头陈设也不及细看,那宫女引了赵有忠与芸初径往东耳室里去,又赶在头里打起洒花帘子,芸初只觉暖气夹着细细的幽香往脸上一扑,踏进去只见临窗大炕上端坐一人,穿着莲青绣百子缎袍,头上是点翠满钿,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鬓旁。芸初连忙跪下去磕头,赵有忠却只打个千儿:“给端主子请安,这就是芸初。”
  芸初只听她说:“都起来吧。”两个人都谢了恩才站起来。那端嫔细细打量了芸初,说:“果然模样周正,以后你就跟着栖霞,有什么事你只问她。”芸初这才留意到端嫔身畔立着穿着湖蓝袄袍的女子,眉目和善,料想她必是栖霞,只恭声应了一声“是”。
  栖霞引了芸初出来,给她安排下处,又将一应规矩忌讳讲给她听。芸初人本就生得伶俐,又一意的小心,那端嫔与荣嫔历来交好,待她自然不薄,芸初也就渐渐安下心来。
二月初二是所谓“龙抬头”,这天天气极是晴朗,阳光照在赤墙金瓦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闪烁。此日宫中旧俗忌针线,有贪玩爱闹的,便学着民间百姓撒灰“引龙”。此时距孝昭皇后崩逝未满一年,宫中亦不动宴乐。芸初听说端嫔受了荣嫔、通贵人的邀,要去御花园里逛逛。那端嫔说:“在屋里是怪闷的,去走走也罢。”她因只是出去散散,便只扶了栖霞,回头见了芸初,向她道:“你也跟着去吧。”芸初心里正巴不得,连忙应了声“是”,便取了端嫔的一件翠色洒金大氅拿在手上,又拿了一个鹅羽软垫,栖霞抿嘴笑道:“芸初做事倒是很上心。”芸初笑着说:“我不过跟着姐姐学罢。”
  那御花园里,树木山石犹带残冬萧瑟,但阳光极暖,便叫人生了融融春意。因山石下向南的太阳好,三位妃嫔便坐下来负暄闲话。正说话间,远远瞧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从假山那头过去了。通贵人纳喇氏心直口快,脱口说:“那不是佟贵妃的舆轿?”端嫔便淡淡一笑:“没看真切,好像是罢。”中宫犹虚,后宫之中以贵妃佟佳氏名号为尊。她是当朝重臣佟国维之女,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众人心底明白,只怕那中宫之位,迟早要落在佟贵妃手里。
  通贵人叹了口气,说:“皇后薨逝快一年了,只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个什么打算。”荣嫔便说:“咱们在一块儿,别提这样的话,看回头又生是非。”端嫔便说:“难道人家想得,我们就说不得?”荣嫔笑道:“妹妹心性爽朗,不像咱们蝎蝎虎虎的。”伸手牵了端嫔的手,“咦”了一声说:“你这一对镯子翠色倒好,如今少见这样通透的翠了。”端嫔不由满面春风,说:“是前儿太后新赏的呢。”荣嫔连声说:“怪不得。”又将自己腕上伸出来:“瞧这一比,我这镯子颜色就显得浮了。”通贵人插言道:“上回内务府递单子上来,旁的倒不少,只这好翠不多。”莺莺沥沥的说起珠玉翡翠来,自然是极长的话。
  初春日短,不过片刻日已西斜。端嫔笑道:“坐了这半日,凉渗渗的,我怕回头腰疼,可要先回去了。”通贵人便说:“那我也回去了,姐姐们若是有空,改日咱们再出来逛。”荣嫔也道:“等暖和起来,逛厌烦的日子都有呢。”端嫔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回头对芸初说:“倒是我疏漏了,你多日不见荣主子,去和她说几句话罢,我和栖霞先回去就是了。”芸初连忙说:“奴才不敢。”荣嫔也说:“不过几天没见,况且在妹妹那里,就和在我宫里一样,难道还能有什么体己话说。”端嫔说道:“我是没有妹子,所以这芸初在我心里,也只当自己妹妹一样。姐妹之间几天不见,说两句体己话是人之常情,姐姐这样说,倒似我与姐姐显得生分了。”一番话说得荣嫔笑道:“这倒叫我却之不恭了。”端嫔回头嫣然一笑,扶了栖霞先去了。
  芸初便搀了荣嫔的手肘,两人顺着青石小径漫步往前走。荣嫔的贴身宫女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有话说,所以只是远远跟着。荣嫔便低声对芸初道:“端主子虽然正得宠,可是性子不好,嘴又坏,得罪的人早不在少数了,你得为自己长远有个打算。我进宫这么些年,什么人什么事没有经过?她现在年轻,皇上图新鲜有三分眷念,不过等这新鲜劲儿一过,迟早是撂到一旁去。”
  芸初默默听着,隔了片刻才说:“琳琅送我走时,也对我说过呢。”荣嫔点点头,说:“琳琅真是妥当的人。”又说:“你自己一切小心,这就快回去吧。再耽搁久一些,只怕那一位真要疑心了。”芸初答应了一声,便立住了脚。
  进了三月天气,日子便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这日中午端嫔歇了午觉,众人便散了,芸初回了自己屋里,正在炕上描花样子,忽见小宫女进来说:“芸姐姐,外面浣衣房的人来送主子衣裳,又打听你在不在呢。”芸初忙不迭丢下笔出来,远远只见是琳琅。满面笑容的迎上去,问:“你怎么来啦”。琳琅说:“我向玉姑姑说了一声,送端主子的衣裳来,正好来瞧瞧你。”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松花色丝棉袍子,映得那粉白脸上透出红晕,于是说:“你气色真好,可见这一阵子过得顺心。”芸初笑着说:“我如今只管端主子梳头,旁的事都不用上心,所以长胖了呢。”
  芸初引了琳琅去自己屋里坐。两个人细细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琳琅怕耽搁差事,便要回去了。芸初忙开了炕头的箱子,取了小小一贴东西给她:“这个是端主子赏我的,说是朝鲜贡来的参膏,擦了不皴不冻呢。”琳琅说:“主子赏你的,你留着用就是了。”芸初说:“我还有,况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还要高兴呢。”琳琅听她这样说,只得接了。
  她从咸福宫出来,贪近从御花园侧的小路穿过去,顺着岔路走到夹道,正巧遇上冯渭抱着衣裳包袱,见了她眉开眼笑:“这真叫巧了,万岁爷换下来的,你正好带回去吧。”琳琅说:“我可不敢接,又没个交割,回头若是短了什么,叫我怎么说得清白。”冯渭说:“里头就是一件灰色江绸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开河,在宫里头,又不打猎行围,怎么换下箭袖来。”
  冯渭打开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么?”眉飞色舞的说道:“今儿皇上有兴致,和几位大人下了采头,在花园里比试射鹄子,那个叫精彩啊。”琳琅问:“你亲眼瞧见了?”冯渭不由吃瘪:“我哪里有那好福气,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听师傅说的——”


[ 本帖最后由 飘花如梦 于 2005-12-12 15: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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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4: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冯渭将双手一比划:“皇上自不用说了,箭箭中的,箭无虚发。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采,竟射了个一箭双雕。”话音未毕,只听他身后“唧”的一声,琳琅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静水,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不过极快的功夫,她就低头说:“瞧这时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不待她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连忙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头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色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头,见四太太示意,连忙双手搀起琳琅,四太太说:“姑娘快别多礼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姑娘越发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琳琅听她这样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连忙极力克制,强笑道:“太太回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宫禁之地,哪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四太太回来了。”四太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四太太进来,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的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回头叫丫头:“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谢了座,又说:“今儿还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么奇遇,倒说来听听,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这样取笑,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听了,果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长高了,容貌也越发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回头冬郎回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四太太笑道:“我理会得。”又说:“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这样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二太太自然凑趣,皆说:“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老太太道:“我这些个女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正说话间,丫头来说:“大爷回来了。”老太太一听,眉花眼笑只说:“快快叫他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英气好看。”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当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说:“今儿还得了采头呢。”将一枝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我这个。”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采,一箭双雕,将几位贝子、贝勒和侍卫们一股脑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兴呢。”老太太笑得只点头,又说:“去见你娘,教她也欢喜欢喜。”容若便应了声“是”,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果然亦有喜色,说道:“你父亲成日的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贴来,你回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但夫妻伦常,情份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填房虽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终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说。”容若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商量罢。”
  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桠掩映,朦胧星辉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丫头笑道:“大爷说笑话罢,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连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宛若春风。
  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的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琳琅仰面凝望宫墙一角,衬着碧紫深黑的天。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伫,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那春寒犹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自从别后,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梦也何曾到谢桥……
  画珠出来见着,方“哎哟”了一声,说道:“你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里,站在这风头上吹着?”琳琅这才觉得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冻得冰凉,只说道:“我见一天的好星光,一时就看住了。”画珠说:“星星有什么好看,再站一会儿,看不冻破你的皮。”
  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跟画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方觉得缓过来。画珠先自睡了,她向来是无思无绪,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显是睡得熟了。火盆里的炭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听窗外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那风声犹如在耳畔,呜咽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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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4: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那春寒料峭的晚风,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来,便有些气滞神饧,强打精神做了大半个时辰的差事。画珠就问:“你别不是受了风寒吧,昨天下半宿只听见你在炕上翻来覆去。”琳琅说:“哪里有那样娇贵,过会子喝碗姜汤,发散发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却发起热来。玉箸见她脸上红彤彤的,走过来握一握她的手,哎哟了一声,说:“我瞧你那脸色就不对。怎么这样烫人?快去躺着渥一渥。”琳琅犹自强撑着说:“不必。”画珠已经走过来,连推带攘将她搀到炕上去了,说:“你就歇一歇罢,左右也没剩下几件差事了。”
  琳琅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人发着热,恍恍惚惚却像是听见在下雨,人渐渐醒来,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讲话声。那声音极低,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谁说着话。她出了一身汗,人却觉得松快些了。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差不多是酉时光景了。
  她坐起来穿了大衣裳,又拢了拢头发,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头,踌蹰了一下方挑起帘子。只见外面炕上上首坐着一位嬷嬷,年纪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头上除了赤金镶珠扁方,只插带通花。拿了枝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那左手指上两支三寸来长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护甲,碰在手炉上叮然作响,穿戴并不逊于主子。玉箸见琳琅掀帘出来,忙点手叫她:“这是太后跟前的英嬷嬷。”
  琳琅忙请安,英嬷嬷却十分客气,伸了手虚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脸来,那英嬷嬷却怔了一怔,方牵着她手,细细打量一番,问:“叫什么名字?”又问:“进宫多长时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问她:“好些了么?怎么起来了?”琳琅道:“难为姑姑惦记,不过是吹了风受了些凉寒,这会子已经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饭吧,画珠她们都去了呢。”
  待她走后,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英嬷嬷笑了一声,说道:“这孩子骨子清秀,虽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难得。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我瞧她的样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听了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声,最后方道:“我们这名下女孩子里,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针线上也来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没福。”英嬷嬷说道:“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伏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后宫虽大,宫人众多,皆不知道禀性底细,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刚才说到画珠,是个什么人,名字这样有趣。”
  玉箸笑道:“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个来历,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打开那画看时,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英嬷嬷哎呀了一声,说:“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你叫来我瞧瞧罢。”玉箸于是叫了小宫女,说:“去叫画珠来。”
  不一会儿画珠来了,玉箸叫她给英嬷嬷请了安,英嬷嬷方看时,只见粉扑扑一张脸,团团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嬷嬷问:“多大年纪啦。”画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娇憨动人,英嬷嬷心里已有了三分喜欢。又问:“老姓儿是哪一家?”画珠道:“富察氏。”英嬷嬷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这孩子与嬷嬷投缘,人说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嬷嬷年轻时候就是美人,画珠这孩子也是十分齐整。”英嬷嬷放下手炉,牵了画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过取笑我这老货罢了,我算什么美人,正经的没人罢了。”画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嬷嬷又问了画珠许多话,画珠本就是爱热闹的人,问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嬷嬷十分高兴。说:“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宫里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闷。这孩子爱说爱笑,只怕太后也会喜欢呢。”
  玉箸忙对画珠道:“英嬷嬷这样抬举你,你还不快给嬷嬷磕头。”画珠连忙磕下头去,英嬷嬷忙伸手扶起,说:“事情还得禀过太后,请她老人家定夺呢,你慌着磕什么头?等明儿得了准信儿,再谢我也不迟。”
  玉箸在一旁笑道:“嬷嬷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嬷嬷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缘。”
  英嬷嬷果然十分欢喜,说:“也不过是跟着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点脾气罢了,咱们做奴才的,哪里能替太后主子当家。”起身说:“可迟了,要回去了,预备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画珠:“天晚了,提灯送嬷嬷。”
  画珠答应着点了灯来,英嬷嬷扶着她去了。琳琅吃过饭回屋子里,玉箸独个坐在那里检点衣裳,琳琅上前去帮忙。玉箸不由幽幽叹了一声,说:“你既病着,就先去歇着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这会子做点事也好。”玉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也是强求不来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么这样说。”玉箸疑望她片刻,她既生着病,未免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憔悴,乌亮的头发衬着那雪白的脸,一双眸子温润动人。玉箸缓缓点一点头,说:“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错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罢,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添了炭,却拿了针线来就着灯绣了两支线,等画珠回来,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风寒,强挣着没有调养,晚上却做了绣工,那又是极劳神的活计。到了下半夜四更时分,又发起热来。画珠等到天明起来,见她烧得脸上红红的,忙去告诉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总管,请了医生来瞧。
  她这一病来势既猛,缠绵半月,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那发热时时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是十二岁那年生病的时候,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窗外风吹过花影摇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欹然生姿。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熟悉而亲切。丫头笑盈盈的说:“大爷来瞧姑娘了。”待要起来,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
  她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宫女进来了,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喜孜孜的告诉她说:“琳琅姐姐,你可醒了。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见她逼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开了春,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帏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猎,九城戒严,坊市间由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由扈从的虎枪营拱卫,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梭巡,甲铠上镶钉相碰叮铛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吹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迥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吹的莫库尼。”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玉箸问:“你怎么知道?”琳琅微笑道:“我不过瞎猜罢了。”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嘎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吹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吹箫,也吹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罢,你们硬要听,我就吹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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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4: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size=5]第五章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迥,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吹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我不过是学着玩罢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吹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簧声本就激越,吹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吹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吹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干脆清峻,箫声收音低迥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摸约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唯琳琅只略一怔仲,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吹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因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的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
  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侯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域》(注:“域”字本为上四下或,字库无此字,以同音域代之),这《九域》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帝。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的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作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福份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只在琳琅耳畔轻轻道出,琳琅隐约听得真切,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福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份。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罢。”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彻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玉箸正坐在那里发愁,见她进来忙叫了她过去,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玉箸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玉箸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是急病乱投医,拿到咱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不妨试试。”
  琳琅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 玉箸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
  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已经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缝,宛若生成。玉箸握了琳琅的手,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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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4: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天气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抬头一望,只见半天晚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她贪看那晚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的在树桠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
  她吃完了饽饽,下到河边去洗手,刚捧起水来,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里,帕子极轻,河水已经冲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脚已经踏在河里,好在河水清浅,忙将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虽浅,水流却湍急。琳琅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个弯,一枝枯木横于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里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随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辫子滑下来也没留神,叫那枝子挂住了,忙取下来。这时方才觉得脚下凉凉滑滑,虽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断从脚面流过,又痒又酥,忍不住一弯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来,将那帕子拧干了晾在枝间。只见河岸畔皆是新发的苇叶,那月亮极低,却是极亮,照着那新苇叶子在风里哗哗轻响。她见辫子挂得毛了,便打开来重新辫。那月色极好,如乳如雪,似纱似烟。她想起极小的时候,嬷嬷唱的悠车歌,手里拢着头发,嘴里就轻轻哼着: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 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只唱了这两句,忽听苇叶轻响,哗哗响着分明往这边来,唬得她攥着发辫站起来,脱口喝问:“是谁?”却不敢转身,只怕是豺狼野兽。心里怦怦乱跳,目光偷瞥,只见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绰是个人影,只听对方问:“你是谁?这里是行在大营,你是什么人?”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琳琅见他如斯责问,料得是巡夜的侍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敢抬头,道:“我是随扈的宫女。”心里害怕受责罚,久久听不到对方再开口说话,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只见到一袭绛色袍角,却不是侍卫的制袍。一抬头见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苇丛间,仿若临风一枝劲苇,眉宇间磊落分明,那目光却极是温和,只听他问:“你站在水里不冷么?”
  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见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间,越发窘迫,忙想上岸来,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稳妥了。她本已经窘迫到了极处,满俗女孩儿家的脚是极尊贵的,等闲不能让人瞧见,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这样失礼,琳琅连耳根子都红得像要烧起来,只得轻声道:“劳驾你转过脸去,我好穿鞋。”只见他怔了一下,转过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请个安算是答谢,便悄然顺着河岸回去了。她步态轻盈,那男子立在那里,没听到她说话,不便转过身来。只听河水哗哗,风吹着四面树木枝叶漱然有声,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月色如水,苇叶摇曳,哪里还有人。
  他微一踯蹰,双掌互击“啪啪”两声轻响。林木之后便转出两名侍卫,躬身向他行礼。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绢白一指:“那是什么?” 一名侍卫便道:“奴才去瞧。”却行而退,至河岸方微侧着身子去取下,双手奉上前来给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里,白绢帕子微湿,带着河水郁青的水气,夹着一线幽香,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极是清雅的花样。
    琳琅回到帐中,心里犹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对方是何人,慌乱间他的衣冠也没瞧出端倪。心里揣磨大约是随扈行猎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乱闯到人家的行辕营地里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经回来了,说道:“李谙达见了极是欢喜,说要改日亲自来拜谢姑姑呢。”玉箸笑道:“谢我不必了,谢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头见了琳琅的鞋,“哎哟”了一声道:“怎么湿成这样?”琳琅这才想起来,忙去换下湿鞋:“我去河边洗手,打湿了呢。”
  第二日琳琅在帐中熨衣,忽听小太监在外面问:“玉姑姑在吗?李谙达瞧您来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请安笑道:“谙达这可要折煞玉箸了。”李德全只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气。”举目四望:“昨儿补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叫了琳琅来见礼。琳琅正待蹲身请安,李德全却连忙一把搀住:“姑娘不要多礼,亏得你手巧,咱们上下也没受责罚。今儿万岁爷见了那衣裳,还问过是谁织补的呢。”又夸奖了数句,方才去了。
  他回御营去,帐门外的小太监悄悄迎上来:“谙达回来了?王爷和纳兰大人在里面陪皇上说话呢。”李德全点一点头,蹑步走至大帐中。那御营大帐地下俱铺羊毡,踏上去悄无声息。只见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闲适。裕亲王向纳兰性德笑道:“容若,前儿晚上吹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们打赌赌输了,你要什么彩头,直说吧。”纳兰只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康熙笑道:“那日听那箫声,婉转柔美,你说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为然。只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儿的还要与你赌,眼下输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圣明。”笑容可掬向容若道:“愿赌服输,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当晚似对此人大有意兴,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将这个宫女赐给你。一举两得,也算是替皇上分忧。”康熙与兄长的情谊素来深厚,此时微笑:“你卖容若人情倒也罢了,怎么还扯上为朕分忧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总也说:‘容若鹣鲽情深,可惜情深不寿,令人扼腕叹息。’那女子虽只是名宫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话,当然算是为君分忧。”
  纳兰道:“既是后宫宫人,臣不敢僭越。”
  康熙道:“古人的‘篷山不远’‘红叶题诗’俱是佳话,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难道连赵祯的器量都没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性淳厚,自然远胜宋仁宗。不过这些个典故的来龙去脉,我可不知道。”他弓马娴熟,于汉学上头所知却有限。康熙素知这位兄长的底子,便对纳兰道:“裕亲王考较你呢,你讲来让王爷听听。”
  纳兰便应了声:“口庶”,说道:“宋祁与兄宋庠皆有文名,时人以大宋、小宋称之。一日,子京过繁台街,适有宫车经过,其中有一宫人掀帘窥看子京,说道: “此乃小宋也。”子京归家后,遂作《鹧鸪天》,词曰:“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词作成后,京城传唱,并传至宫中。仁宗听到后,知此词来历,查问宫人:“何人呼‘小宋’?那宫人向仁宗自陈。仁宗又召子京问及此事。子京遂以实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远。”即将此宫人赐与子京为妻。”
  他声音清朗,抑扬顿挫,福全听得津津有味,道:“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话。皇上前儿夜里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话。”康熙笑道:“咱们这段佳话到底有一点美中不足,是夜当命容若来吹奏,方才是圆满。”
  君臣正说笑间,虞卒报至中军,道合围已成,请旨移驾看城。康熙闻奏便起身更衣,纳兰领着侍卫的差事,康熙命他驰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见尚衣的太监替康熙穿上披挂,康熙回头见李德全捧了帽子,问:“找着了?”
  李德全答:“回皇上话,找着那织补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宫女。皇上没有吩咐,奴才没敢惊动,只问了她是姓卫。”康熙道:“朕不过觉得她手巧,白问一句罢了,回头叫她到针线上当差罢。”
  李德全“口庶”了一声。康熙转脸问福全:“那吹箫的宫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说打听到了,是在哪里当差?”福全却想了一想,方道:“那宫女是御膳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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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5: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康熙道:“这桩事情就交由你去办,别委屈容若。”福全只道:“皇上放心。”康熙点一点头,转脸示意,敬事房的太监便高声一呼:“起驾!”。
  清晨前管围大臣率副管围及虞卒、八旗劲旅、虎枪营士卒与各旗射生手等出营,迂道绕出围场的后面二十里,然后再由远而近 把兽赶往围场中心合围。围场的外面从放围的地方开始,伏以虎枪营士卒及诸部射生手。又重设一层,专射围内逃逸的兽,而围内的兽则例不许射。皇帝自御营乘骑,率诸扈从大臣侍卫及亲随射生手、虎枪手等拥护由中道直抵中军,只见千乘万骑拱卫明黄大纛缓缓前行,扈从近臣侍卫,按例皆赏穿明黄缺襟行褂,映着日头明晃晃一片灿然金黄。
  在中军前半里许,御驾停了下来,纳兰自看城出迎,此时一直随侍在御驾之侧,跟随周览围内形势,康熙见合围的左右两翼红、白两纛齐到看城,围圈已不足二三里,便吩咐:“散开西面。”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便大声呼唤:“有旨,散开西面!”只听一声迭一声飞骑传出:“有旨,散开西面……”远远听去句句相接,如同回音。这是网开一面的天恩特敕,听任野兽从此面逃逸,围外的人也不准逐射。围内野兽狼突豕奔,乱逃乱窜。康熙所执御弓,弓干施朱漆缠以金线,此时拈了箭在手里,“夺”一声弦响,一箭射出,将一只窜出的灰狼生生钉死在当地。三军纵声高呼:“万岁!”山响如雷,行围此时方始,只见飞矢如蝗,密如急雨,康熙却驻马原地,看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驰逐野兽,这是变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无不奋勇当先。
  福全自七八岁时就随扈顺治帝出关行围,弓马娴熟,在围场中自是如鱼得水,纵着胯下大宛良马奔跑呼喝,不过片刻,他身后的哈哈珠子便驮了一堆猎物在鞍上。此时回头见了,只皱眉道:“累赘!只留耳朵。”那哈哈珠子便:“嗻”了一声,将兽耳割下,以备事毕清点猎物数量。
  纳兰是御前侍卫,只勒马侍立御驾之后,身侧的九旌明黄大纛烈烈迎风作响,围场中人喧马嘶,摇旗呐喊,飞骑来去,他腕上垂着马鞭,近侍御前所以不能佩刀,腰际只用吩系佩箭囊,囊中插着数十尾白翎箭,只听康熙道:“容若,你也去。”纳兰便于马上躬身行礼:“微臣遵旨。”打马入围,从大队射生手骑队间穿过,拈箭搭弓,嗖嗖连发三箭,箭箭皆中,无一虚发。康熙遥相望见,也禁不住喝了一声采。众侍卫自是采声如雷动,纳兰兜马转来,下马行礼将猎物献于御前,依旧退至御驾之后侍立。
  这一日散围之后,已是暮色四起,纳兰随扈驰还大营,福全纵马在他左近,只低声笑道:“容若,今儿皇上可当真了,吩咐我说要将那宫女赐给你呢。”
  容若握着缰绳的手一软,竟是微微一抖。心乱如麻,竟似要把持不定,极力自持,面上方不露声色。幸得福全并无留意,只是笑道:“皇上给了这样天大的面子,我自然要好生来做成这桩大媒。”容若道:“圣恩浩荡,愧不敢受。王爷又如此替容若操劳,容若实不敢当。”福全道:“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我自然老实不客气。”有意顿一顿,方道:“我叫人去打听清楚了,那宫女是内大臣颇尔盆之女,门楣虽然不高,但此女品貌俱佳,且是皇上所赐,令尊大人想必亦当满意。”话犹未落,只见纳兰手中一条红绦结穗的蟒皮马鞭落在了地上,纳兰定一定神,策马兜转,弯腰一抄便将鞭子拾起。福全笑道:“这么大的人了,一听娶亲还乱了方寸?”
  纳兰只道:“王爷取笑了。皇上隆恩,竟以后宫宫人以降,本朝素无成例,容若实不敢受,还望王爷在皇上面前分辩。”
  福全听他起先虽有推却之辞,但到了此时语意坚决,竟是绝不肯受的表示了。心里奇怪,只是摸不着头脑。他与纳兰交好,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因听到李德全回话,知琳琅已不可求,当下特意打听到内大臣颇尔盆之女在宫中,那颇尔盆乃费英乐的嫡孙,承袭一等公爵,虽在朝中无甚权势,但爵位显赫,不料他一片经营,纳兰却推辞不受。
  福全待要说话,只见纳兰凝望远山,那斜阳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脸上,他本来像貌清竣,眉宇之间却总只是淡然。福全忍不住道:“容若,我怎么老是见你不快活?”纳兰竦然回过神来,只是微笑:“王爷何出此言?”
  福全道:“唉,你想必又是忆起了尊夫人,你是长情的人,所以连万岁爷都替你惋叹。”话锋一转:“今晚找点乐子,我来窜掇皇上,咱们赌马如何?”容若果然解颐笑道:“王爷输得还不服气么?”福全一手折着自己那只软藤马鞭,哈哈一笑:“谁说我输了?我只不过没赢罢了,上回不算,这次咱们再比过。”
  容若举手遮光,眺望远处辂伞簇拥着的明黄大纛,道:“咱们落下这么远了。”福全道:“这会子正好先试一场,咱们从这里开始,谁先追上御驾就算谁赢。”不待容若答话,双腿一夹,轻喝一声,胯下的大宛良驹便撒开四蹄飞驰,容若打马扬鞭,方追了上去。侍侯福全的哈哈珠子与亲兵长随,纵声呼喝亦紧紧跟上,十余骑蹄声疾促,只将小道上腾起滚滚一条灰龙。
  皇帝回到御营,换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着用膳。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皇帝从来亦不贪口腹之欲,所以只是四品锅子,十六品大小菜肴。天家馔饮,自是罗列山珍海味。皇帝却只拣新鲜的一品烹掐菜下饭,福全笑道:“虽然万岁爷这是给臣天大的面子,可是老实说,每回受了这样的恩典,臣回去还得找补点心。”皇帝素来喜欢听他这样直言不讳,忍不住也笑道:“御膳房办差总是求稳妥为先,是没什么好吃的。这不比在宫里,不然朕传小厨房的菜,比这个好。”尝了一品鸭丁溜葛仙米,说:“这个倒还不错,赏给容若。”
  自有太监领了旨意去,并不是撤下桌上的菜,而是所有菜品早就预备有一式两份,听闻皇帝说赏,立时便用捧盒装了另一份送去。福全道:“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万岁爷成全。”他突然这样郑重的说出来,皇帝不禁很是注意,哦了一声问:“什么事?”
  福全道:“臣今日比马又输了彩头,和容若约了再比过。所以想求万岁爷大驾,替臣压阵。”皇帝果然有兴致,说:“你们倒会寻乐子——我不替你压阵,咱们三个比一比。”福全只是苦愁眉脸:“臣不敢,万一传到太皇太后耳中去,说臣窜掇了万岁爷在黑夜荒野地里跑马,臣是要吃排头的。”
  皇帝将筷子一撂,道:“你兜了这么个圈子,难道不就是想着窜掇朕?你赢不了容若,一早想搬我出马,这会子还在欲擒故纵,欲盖弥障。”福全笑嘻嘻的道:“皇上明鉴,微臣不敢。”皇帝见他自己承认,便一笑罢了,对侍立身后的李德全道:“叫他们将北面道上清一清,预备松明炬火。”福全听他如斯吩咐,知道已经事成,心下大喜。
  待得福全陪了康熙驭马至御营之北广阔的草甸之上,御前侍卫已经四散开去,两列松明火把远远如蜿蜒长龙,只闻那炬火呼呼燃着,偶然噼叭有声,纳兰容若见康熙解下大氅,随手向后扔给李德全,露出里面一身明黄缺襟行袍,只问:“几局定输赢?”
  福全道:“看皇上的兴致,臣等大胆奉陪。”
  皇帝想一想,说:“就三局罢,咱们三个一块儿。”用手中那条明黄结穗的马鞭向前一指:“到河岸前再转回来,一趟来回算一局。”
  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骑,命侍卫放铳为号,齐齐纵马奔出。皇帝的坐骑是陕甘总督杨岳斌所贡,乃万里挑一的名驹。迅疾如风,旋即便将二人远远抛在后头。纳兰容若纵马驰骋,只觉风声呼呼从耳畔掠过,那侍卫所执的火炬只若流星灼火,一划而过眼前。穷追不舍,皇帝驰至河边见两人仍落得远远的,不愿慢下那疾驰之势,便从侍卫炬火列内穿出,顺着河岸兜了个圈子以掉转马头,暗夜天黑,只觉突然马失前蹄,向前一栽,幸得那马调驯极佳,反应极快便向上跃起,他骑术精良,当下将缰绳一缓,那马却不知为何长嘶一声,惊蹶乱跳。侍卫们吓得傻了,忙拥上前去帮忙拉马,那马本受了惊吓,松明火炬一近前来,反倒适得其反。皇帝见势不对,极力控马,大声道:“都退开!”福全与纳兰已经追上来,眼睁睁只见那马发狂般猛然跃起,重重将皇帝抛下马背来。福全吓得脸色煞白,纳兰已经滚下鞍鞯,抢上前去,众侍卫早将皇帝扶起。福全连连问:“怎么样?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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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5: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脸色还是极镇定的,有些吃力的说:“没有事——只像是摔到了右边手臂。”福全急得满头大汗,亲自上前替皇帝卷起衣袖,侍卫忙将火把掣得高些。外面只瞧得些微擦伤,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红肿。皇帝虽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心里又急又怕,只道:“奴才该死,臣护驾不周。”皇帝忍痛笑道:“这会子倒害怕起来了?早先窜掇朕的劲头往哪里去了?”福全听他此时强自说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过,纳兰已将御马拉住,那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细看,方见马蹄之上鲜血直流,竟夹着猎人的捕兽夹,怪不得那马突然发起狂来。
    福全对御前侍卫总管道:“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当?先叫你们清一清场子,怎么还有这样的夹子在这里?竟夹到了皇上的马,几乎惹出弥天大祸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那些御前侍卫皆是皇帝近侍,他虽是亲王身份,亦不便过份痛斥。况且总管见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早吓得魂不附体。福全便也不多说,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骑,亲自挽了缰绳,由侍卫们簇拥着返回御营大帐去。
    待返回御营,先传蒙古大夫来瞧伤势。皇帝担心消息传回京城,道:“不许小题大做,更不许惊动太皇太后、太后两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唯你们是问。”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万岁爷,这节骨眼上您还惦记要藏着掖着。”
    幸得蒙古大夫细细瞧过,并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筋骨扭伤,数日不能使力。蒙医医治外伤颇为独到,所以太医院常备有治外伤的蒙药,随扈而来亦有预备王公大臣在行围时错手受伤,所以此时便开方进上成药,福全在灯下细细瞧了方子,又叫大夫按规矩去试药。
    皇帝那身明黄织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线,此刻换了衣裳,见福全诚惶诚恐侍立帐前,于是道:“是朕自个不当心,你不必过于自责,你今天晚上也担惊受怕够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纳兰请了个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却苦笑道:“万岁爷这样说,越发叫福全无地自容,臣请旨责罚。”皇帝素来爱惜这位兄长,知道越待他客气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皱眉道:“罢了,我肘上疼得心里烦,你快去瞧瞧药好了没?”福全忙请了个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着那蒙古大夫试好了药,便亲自捧了走回御帐去。正巧小太监领着一名宫女迎面过来,两人见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礼。福全见那宫女仪态动人,身姿娉婷,正是琳琅,一转念便有了主意,问那小太监:“你们这是去哪儿?”
    那小太监道:“回王爷的话,李谙达嘱咐,这位姑娘打今儿起到针线上去当差,所以奴才领了她过来。”
    福全点点头,对琳琅道:“我这里有桩差事,交给你去办。”琳琅虽微觉意外,但既然是亲王吩咐下来,只恭声道:“是。”福全便道:“你跟我来吧。”
    琳琅随着他一路走过,直至御帐之前。琳琅虽不曾近得过御前,但瞧见大帐前巡守密织,岗警森严,那些御前侍卫,皆是二三品的红顶子,待得再往前走,御前侍卫已然不戴佩刀,她隐隐猜到是何境地,不禁心里略略不安。待望见大帐的明黄帷幕,心下一惊,只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正踯蹰间,忽听福全道:“万岁爷摔伤了手臂,你去侍候敷药。”
    琳琅轻声道:“奴才不是御前的人,只怕当不好这样紧要的差事。”福全微微一笑,说:“你心思灵巧,必然能当好。”琳琅心下愈发不安。太监已经打起帘子,她只得随着福全步入帐中。
    御营行在自然是极为广阔,以数根巨木为柱,四面编以老藤,其上蒙以牛皮,皮上绘以金纹彩饰。帐中悉铺厚毡,踩上去绵软无声。琳琅垂首低眉随着福全转过屏风,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李德全正替他换下靴子,福全只请了个安,琳琅行了大礼,并未敢抬头。皇帝见是名宫女,亦没有留意。福全将药交给琳琅,李德全望了她一眼,便躬身替皇帝轻轻挽起袖子。
    琳琅见匣中皆是浓黑的药膏,正犹豫间,只见李德全向她使着眼色,她顺他眼色瞧去,方见着小案上放着玉拨子,忙用拨子挑了药膏,皇帝坐的软榻极矮,她就势只得跪下去,她手势极轻柔,将药膏薄薄摊在伤处,皇帝突然之间觉到幽幽一缕暗香,虽不甚浓,却非兰非麝,竟将那药气遮掩下去,不禁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只见秀面半低,侧影极落落动人,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
    福全低声道:“臣告退。”见皇帝点一点头,又向李德全使个眼色,便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功夫,李德全果然也退出来,见了他只微笑道:“王爷,这么着可不合规矩。”福全笑了一声:“我闯了大祸,总得向皇上陪个不是。万岁爷说心里烦,那些太监们笨手笨脚不会侍候,越发惹得万岁爷心里烦,叫这个人来,总不致叫万岁爷觉着讨厌。”
    琳琅敷好了药,取了小案上的素绢来细细裹好了伤处,便起身请了个安,默然退至一旁。皇帝沉吟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答:“琳琅。”回过神来才觉察这样答话是不合规矩的,好在皇帝并没有在意,只问:“是琳琅满目的琳琅?”她轻声答了个“是”。皇帝“哦”了一声,又问:“你也是御前的人,朕以前怎么没见着你当差?”琳琅低声道:“奴才不是御前的人。”终于略略抬起头来,帐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烛,亮如白昼,分明见着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轻男子,心下大惊,只觉得一颗心如急鼓一般乱跳。皇帝却转过脸去,叫:“李德全。”
    李德全连忙进来,皇帝道:“伤了手,今儿的折子也看不成了,朕也乏了,叫他们都下去吧。”李德全便轻轻拍拍手,帐中诸人皆退出去,琳琅亦却行而退。忽听皇帝道:“你等一等。”连忙垂手侍立,心里怦怦直跳。皇帝却问:“朕的那件衣裳,是你织补的?”
    她只答了个“是。”,皇帝便又说:“今儿一件衣裳又蹭坏了,一样儿交你吧。”她恭声道:“奴才遵旨。”见皇帝并无其它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李德全派人将衣裳送至,她只得赶了夜工织补起来,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李德全见她交了衣裳来,却叫小太监:“叫芳景来。”又对她说:“御前侍候的规矩多,学问大,你从今儿起好生跟芳景学着。”
    琳琅听闻他如是说,心绪纷乱,但他是乾清宫首领太监,只得应了声:“是。”不一会儿小太监便引了位年长的宫女来,倒是眉清目秀,极为和气。琳琅知是芳景,便叫了声:“姑姑。”李德全刚嘱咐了芳景两句,只听小太监在帐外叫道:“李谙达,万岁爷叫您呢。”连忙匆忙出去了。
    芳景便将御前的一些规矩细细讲与琳琅听,琳琅性子聪敏,芳景见她一点即透,亦是欢喜。方说了片刻,李德全却差人来叫她去给皇帝换药。
    时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经开始看折子。琳琅依旧将药敷上,细细包扎妥当,轻轻将衣袖一层层放下来。只见皇帝左手执笔,甚为吃力,只写得数字,便对李德全道:“传容若来。”
    她的手微微一颤,不想那箭袖袖端绣花繁复,极是挺括,触到皇帝伤处,不禁微微一颤,她吓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皇帝道:“不妨事。”挥手示意她退下,她依礼请安之后却行而退,刚退至帐前,突然觉得呼吸一窒,纳兰已步入帐中,只不过相距三尺,却只能目不斜视陌然错过,至御前行礼如仪:“皇上万福金安。”
    她慢慢退出去,眼里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远去,一尺一尺的远去,原来所谓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帘子放下来,视线里便只剩了那明黄上用垂锦福僖帘,朝阳照在那帘上,混淆着帐上所绘碧金纹饰,华彩如七宝琉璃,璀璨夺目,直刺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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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5:0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容若见了驾,只听皇帝道:“你来替朕写一道给尚之信的上谕。”容若应了“是”,见案上皆是御笔朱砂,不敢僭越,只请李德全另取了笔墨来。皇帝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沉吟道:“准尔前日所奏,命王国栋赴宜章。今广西战事吃紧,尚藩应以地利,精选藩下兵万人驰援桂中,另着尔筹军饷白银二十万两,解朝廷燃眉之急。”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谕书语一一写了,又呈给皇帝过目。皇帝看了,觉得他稿中措词甚妥,点一点头,又道:“再替朕拟一道给太皇太后的请安折子,只别提朕的手臂。”容若便略一沉吟,细细写了来。皇帝虽行围在外,但朝中诸项事务,每日等闲也是数十件,他手臂受伤,命容若代笔,直忙了两个多时辰。

    福全来给皇帝请安,听闻皇帝叫了纳兰来代笔国是,不敢打扰,待纳兰退出来,方进去给皇帝请了安。皇帝见了他,倒想起一事来:“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办妥了没有?”福全想了想,道:“万岁爷是指哪一桩事?”皇帝笑道:“瞧你这记性,蓬山不远啊,难不成你竟忘了?”福全见含糊不过去,只得道:“容若脸皮薄,又说本朝素无成例,叫臣来替他向万岁爷呈情力辞呢。”皇帝没有多想,忆起当晚听那箫声,纳兰神色间情不自禁,仿佛颇为向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话,便道:“容若才华过人,朕破个例又如何?你将那宫女姓名报与内务府,择日着其父兄领出,叫容若风风光光的娶了过门,才是好事。”

    福全见他如是说,便“嗻”了一声,又请个安:“臣替容若谢皇上恩典。”皇帝只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谢你这个大媒吧。”福全站起来只是笑:“浑话说‘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这做媒从来是吃力不讨好,不过这回臣口衔天诏,奉了圣旨,这个媒人委实做得风光八面,也算是沾了万岁爷的光。”


    他出了御营,便去纳兰帐中。只见纳兰负手立在帐帷深处,凝视帐幕,倒似若有所思。书案上搁着一纸素笺,福全一时好奇取了来看,见题的是一阙《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福全不由轻叹一声,道:“容若,你就是满纸涕泪,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难过。”

    纳兰倒似微微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礼。福全微笑道:“皇上惦着你的事,已经给了旨意,叫我传旨给内务府,将颇尔盆的女儿指婚于你。”纳兰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轻响,似乎天都暗下来一般。适才御营中虽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惊鸿一瞥,前尘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结,百折不能解。谁知竟然永绝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颗心真如死灰一般了,只默默无语。

    福全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兴致勃勃的替他筹划,说:“等回到宫里,我就去对内务府总管传旨。”纳兰静默半晌,方问:“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福全道:“总得再过几日,皇上的手臂将养得差不多了,方才会回宫罢。皇上担心太皇太后与太后知道了担心,所以还瞒着京里呢。”

    己酉日大驾才返回禁城,琳琅初进乾清宫,先收拾了下处,好在宫中执事,只卷了铺盖过来便铺陈妥当。御前行走的宫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气。兼之芳景在御前多年,办事老到,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铺盖,便说:“你初来乍到,先将就挤一下。李谙达说过几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只是多了我,叫几位姑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么不便的,我们都巴不得多个伴呢。”又说:“李谙达问了,要看你学着侍候茶水呢,你再练一遍我瞧瞧。”

    琳琅应了一声,道:“请姑姑指点。”便将茶盘捧了茶盏,先退到屋外去,再缓缓走进来,芳景见她步态轻盈,目不斜视,盘中的茶稳稳当当,先自点了点头。琳琅便将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后退至一旁,再却行退后。

    芳景道:“这样子很好,茶放在御案上时,离侧案边一尺四寸许,离案边二尺许,万岁爷一举手就拿得到,放得远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碍着万岁爷看折子写字。”又道:“要懂得看万岁爷的眼色,这个就要花心思揣磨了,万岁爷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御茶房预备的茶和奶子,都是滚烫的。像这天气,估摸着该叫茶了,便先端了来,万不能临时抓不着,叫皇上久等着。也不能搁凉了,那茶香逸过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折子,一般是预备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盐、茶熬制的奶茶,更不能凉。”

    她说着琳琅便认真听着,芳景一笑:“你也别怕,日子一久,万岁爷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万机,咱们做奴才的,事事妥当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份了。”

    又起身示范了一回叫琳琅瞧着学过,待得下午,李德全亲自瞧过了,见琳琅动作俐落,举止得体,方颔首道:“倒是学得很快。”对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师出高徒。”芳景道:“谙达还拿我来取笑,这孩子悟性好,我不过提点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李德全道:“早些历练出来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没个得力的人哪里成。我瞧这孩子也很妥当,今晚上就先当一回差事吧。”

    琳琅应个“是。”李德全诸事冗杂,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几日你替皇上换药,也是日日见着万岁爷,当差也是一样的。”

    因湖南的战事正到了要紧处,甘陕云贵各处亦正用兵,战报奏折直如雪片般飞来。皇帝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数年来却从这一场大仗里获益甚丰,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判大军克复岳州之后,已知此仗必胜,比起当年初用兵时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语。待得堆积如山的奏折去得大半,西洋自鸣钟已打过二十一下,李德全见他放下笔来,忙亲自绞了热手巾送上来,又向琳琅使个眼色。

    琳琅便抽身出去,将茶捧进来,果然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来,只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瞧了琳琅一眼。琳琅只怕初次当差出了岔子,心里不免忐忑。好在皇帝并没有说旁的话,搁下茶又继续看折子。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那西洋自鸣钟喳喳的走动,小太监蹑手蹑脚剪掉烛花,剔亮地下的纱灯。琳琅瞧着那茶凉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来另换过,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还盯着折子上,却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缩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缂金织锦的袍袖已拂过她的手腕。皇帝只觉得触手生温,柔滑腻人,一回过头来瞧见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红耳赤,低声道:“万岁爷,茶凉了,奴才去换一盏。”

    恰巧此时李德全进来了,皇帝心思只在留意折子上的事,听她如是说,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琳琅自去换了茶来奉上。待皇帝批完折子,已经是亥时三刻。皇帝安寝之后,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里住着三个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闲下来。芳景见锦秋半睡在炕上,手里拿了小菱花镜,笑道:“只有你发疯,这会子还不睡,只顾拿着镜子左照右照。”锦秋道:“我瞧这额头上长了个疹子。”芳景笑道:“一个疹子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锦秋啐道:“你少在这里和我强嘴,你以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儿公公来,将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还敢胡说?”按住锦秋便胳肢,锦秋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讨饶。芳景回头瞧见琳琅,笑着道:“再听到这样的话,可别轻饶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们说的什么,我倒是不懂。”

    锦秋嘴快,将眼睛一眯,说:“可是句好话呢。”芳景将她肩膀一拍:“别欺侮人家不知道。”琳琅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脸红。果然锦秋道:“算了,告诉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讨你便宜。”只是掩着嘴笑:“背宫你知不知道?”琳琅轻轻摇了摇头。芳景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事拿这个来胡说。”

    锦秋道:“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讲一讲有什么打紧?”芳景说:“你倒搬出太宗皇帝来了。”锦秋嘿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前辈姑姑们讲,这规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来的。说是宸妃宠逾后宫,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规矩,凡是召幸妃嫔,散发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许留宿御寝。”

    芳景亦只是晕红了脸笑骂道:“可见你成日惦着什么。”锦秋便要跳下炕来和她理论,芳景忙道:“时辰可不早了,还不快睡,一会子叫掌事听到,可有得饥荒。”锦秋哪里肯依,芳景便“哧”一声吹灭了灯,屋子里暗下来。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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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5: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四下里安静无声,皇帝歇了午觉,不当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琳琅也坐下来绣一方帕子,芳景让李德全叫了去,不一会儿回屋里来,见琳琅坐在那里绣花,便走近来瞧,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于是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别笑话,我自己绣了顽呢。”芳景咳了一声,对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挣扎了这半日,实在图不得了,已经回了李谙达。李谙达说你这几日当差很妥当,这会子万岁爷歇午觉,你先去当值,听着叫茶水。”

    琳琅听她如是说,忙放了针线上殿中去。皇帝在东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李德全,见了她来,向她使个眼色。她便蹑步走进暖阁,李德全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万岁爷有差事交我,我出去就回来,你好生听着。”

    琳琅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心里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们全在暖阁外头,万岁爷醒了,你知道怎么叫人?”

    她知道暗号,于是轻轻点点头。李德全不敢多说,只怕惊醒了皇帝,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只是屏息静气,留意着那明黄罗帐之后的动静。虽隔得远,但暖阁之中太安静,依稀连皇帝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

    她想起幼时在家里的时候,这也正是歇午觉的时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飞过柳絮,无声无息,轻淡得连影子也不会有。雪白弹墨的帐里莲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说:“太素净了,小姑娘家,偏她不爱那些花儿粉儿。”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头却在外面轻声道:“大爷来了,姑娘刚睡了呢。”

    那熟悉的声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头再来。”

    隐隐绰绰便听见门帘似是轻轻一响,忍不住掣开软绫帐子,叫一声:“冬郎。”

    忽听窸窸窣窣被衾有声,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春日的午后,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这样的安静,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她只恍惚的想,李谙达怎么还不回来?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她看那日影渐渐移近帐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帐上了。便轻轻走至窗前,将那窗子要放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她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皇帝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

    她便欲去瞧铜漏,他却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着一块核桃大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她忙打开瞧了,方答:“回万岁爷,未时三刻了。”

    皇帝问:“你瞧得懂这个?”

    她事起仓促,未及多想,此时皇帝一问,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道:“以前有人教过奴才,所以奴才才会瞧。”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瞧着这西洋钟点就说出了咱们的时辰,心思换算的很快。”她不知该怎么答话,可是姑姑再三告诫过的规矩,与皇帝说话,是不能不作声的,只得轻轻应了声:“是。”

    殿中又静下来,过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进来吧。”她竦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犯了大错,忙道:“奴才这就去。”走至暖阁门侧,向外递了暗号。司衾尚衣的太监鱼贯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却叫住了她,问:“李德全呢?”

    她恭声道:“李谙达去办万岁爷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讶异之色:“朕吩咐的什么差事?”正在此时,李德全却进来了,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待内官一向规矩森严,身边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词色,问:“你当值却擅离职守,往哪里去了?”

    李德全又请了个安,道:“万岁爷息怒,主子刚歇下,太后那里就打发人来,叫个服侍万岁爷的人去一趟。我想着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怕旁人抓不着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没跟万岁爷告假,请皇上责罚。”

    皇帝事母至孝,听闻是太后叫了去,便不再追究,只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李德全道:“太后问了这几日皇上的起居饮食,说时气不好,吩咐奴才们小心侍候。”稍稍一顿,又道:“太后说昨日做的一个梦不好,今早起来只是心惊肉跳,所以再三的嘱咐奴才要小心侍候着万岁爷。”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太后总是惦记着我,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人家总肯信着些梦兆罢了。”

    李德全道:“奴才也是这样回的太后,奴才说,万岁爷万乘之尊,自有万神呵护,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干的。只是太后总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再四的叮嘱着奴才,叫万岁爷近日千万不能出宫去。”

    皇帝却微微突然变了神色:“朕打算往天坛去祈雨的事,是谁多嘴,已经告诉了太后?”

    李德全深知瞒不过皇帝,所以连忙跪下磕了个头:“奴才实实不知道是谁回了太后,皇上明鉴。”皇帝轻轻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为什么朕的一举一动,总叫人觊觎着。连在乾清宫里说句话,不过一天功夫,就能传到太后那里去。”李德全只是连连磕头:“万岁爷明鉴,奴才是万万不敢的,连奴才手下这些个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扬起,但那丝冷笑立刻又消弥于无形,只淡淡道:“你替他们打包票,好得很啊。”李德全听他语气严峻,不敢答话,只是磕头。皇帝却说:“朕瞧你糊涂透顶,几时掉了脑袋都未必知道。”

    直吓得李德全连声音都瑟瑟发抖,只叫了声:“主子……”

    皇帝道:“日后若是再出这种事,朕第一个要你这乾清宫总管太监的脑袋。看着你这无用的东西就叫朕生气,滚吧。”

    李德全汗得背心里的衣裳都湿透了,听到皇帝如是说,知道已经饶过这一遭,忙谢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静无声,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只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李德全亲自替皇帝梳头,今天皇帝叫他“滚”了,盥洗的太监方将毛巾围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皱一皱眉,殿中的大太监李四保是个极乖觉的人,见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李谙达先进来侍候万岁爷吧。”皇帝的怒气却并没有平息,口气淡然:“少了那奴才,朕还披散着头发不成?”举头瞧见只有一名宫女侍立地下,便道:“你来。”

    琳琅只得应声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宝梳子在手里,先轻轻解开了那辫端的明黄色长穗,再细细梳了辫子,方结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监捧了镜子来,皇帝也并没有往镜中瞧一眼,只道:“起驾,朕去给太后请安。”

    李四保便至殿门前,唱道:“万岁爷起驾啦——”

    皇帝日常在宫中只乘肩舆,宫女太监捧了各色器物跟在后头,一列人逶逦往太后那里去。皇帝素来敬重太后,过了垂花门便下了肩舆,李四保待要唱报御驾,也让他止住了,只带了随身两名太监进了宫门。

    方转过影壁,只听院中言笑晏晏,却是侍候太后的宫女们,在殿前踢键子作耍。暮春时节,院中花木郁郁郁葱葱,廊前所摆的大盆芍药,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原来这日太后颇有兴致,命人搬了软榻坐在廊前赏花,许了宫女们可以热闹玩耍,她们都是韶华年纪,哪个不贪玩?况且在太后面前,一个个争先恐后,踢出偌多的花样。

    皇帝走了进去,众人都没有留意,只见背对着影壁的一个宫女身手最为伶俐,由着单、拐、踱、倒势、巴、盖、顺、连、扳托、偷、跳、笃、环、岔、簸、掼、撕挤、蹴……踢出里外帘、耸膝、拖枪、突肚、剪刀抛、佛顶珠等各色名目来。惹得众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连廊下的太后亦微笑点头。侍立太后身畔的英嬷嬷一抬头见了皇帝,脱口叫了声:“万岁爷!”

    众人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驾,那踢键子的宫女一惊,脚上的力道失了准头,键子却直直向皇帝飞去,她失声惊呼,皇帝举手一掠,眼疾手快却接在了手中。那宫女诚惶诚恐的跪下去,因着时气暖和,又踢了这半日的键子,一张脸上红彤彤的,额际汗珠晶莹,极是娇憨动人。

    太后笑道:“画珠,瞧你这毛手毛脚的,差点冲撞了御驾。”那画珠只道:“奴才该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对上皇帝的线视,忙低下头去,不觉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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