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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飘花如梦

【全文完】古香古色之--寂寞空庭春欲晚  作者: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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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5: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章
佟贵妃因操持过年的诸项杂事,未免失之调养。挣扎过了元宵节,终究是不支。六宫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嫔与德嫔。那德嫔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后宫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嫔在拿着主意。
  这日安嫔与德嫔俱在承乾宫听各处总管回奏,说完了正事,安嫔便叫宫女:“去将荣主子送的茶叶取来,请德主子尝尝。”德嫔笑道:“你这里的茶点倒精致。”安嫔道:“这些个都是佟贵妃打发人送来的,我专留着给妹妹也尝尝呢。”
  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说些六宫中的闲话,德嫔忽想起一事来,道:“昨儿我去给太后请安,遇上个生面孔,说是新册的答应,倒是好齐整的模样,不知为何惹恼了太后,罚她在廊下跪着呢。大正月里,天寒地冻,又是老北风头上,待我请了安出来,瞧着她还跪在那里。”安嫔不由将嘴一撇,说:“还能有谁,就是原先闹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琳琅。万岁爷为了她,发过好大的脾气,听说连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嫔听着糊涂,道:“我可闹不懂了,既然给了她位份,怎么反说是撂下了。”安嫔却是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痛快,只哧哧的一笑,道:“说是给了答应位份,这些日子来,一次也没翻过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轻狂,太后总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欢她。”
  德嫔叹道:“听着也是怪可怜的。”安嫔道:“妹妹总是一味心太软,所以才觉得她可怜。叫我说,她是活该,早先想着方儿狐魅惑主,现在有这下场,还算便宜了她。”德嫔是个厚道人,听她说的刻薄,心中不以为然,便讲些旁的闲话来。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宫里去。
  安嫔送了她出去,回来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笑道:“这真是个老实人,你别说,万岁爷还一直夸她淳厚,当得起一个‘德’字。”那宫女陪笑道:“这宫里,凭谁再伶俐,也伶俐不过主子您。先前您就说了,这琳琅是时辰未到,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错。”安嫔道:“万岁爷只不声不响将那芸初开释了,就算揭过不提。依我看这招棋行得虽险,倒是有惊无险。这背后的人,才真正是厉害。”
  那宫女笑道:“就不知是谁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安嫔笑道:“凭她是谁,反正这会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牵涉不到咱们,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们无端端替人背黑锅,今儿提起来我还觉得憋屈,都是那丫头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总算叫那丫头落下了,等过几日万岁爷出宫去了巩华,那才叫好戏在后头。”
  壬子日銮驾出京,驻跸巩华城行宫,遣内大臣赐奠昭勋公图赖墓。这日天气晴好,皇帝在行宫中用过晚膳,带了近侍的太监,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墙根下,只听一片喧哗呼喝之声,皇帝不由止住脚步,问:“那是在做什么?”李德全忙叫人去问了,回奏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御前侍卫们在校射。”皇帝听了,便径直往校场上走去,御前侍卫们远远瞧见前呼后拥的御驾,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见当先跪着的一人,着二品侍卫服色,盔甲之下一张脸庞甚是俊秀,正是纳兰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却淡然道:“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道:“容若,你射给朕瞧瞧。”容若应了声“是”,拈箭搭弓,屏息静气,一箭正中红心,一众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皇帝脸上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只吩咐:“取朕的弓箭来。”
  皇帝的御弓,弓身以朱漆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过李德全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众人屏住呼吸,只见皇帝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凝狞笑,却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声,皇帝一箭已经脱弦射出。
  只听羽箭破空之势凌利,竟发出尖啸之音,只听“啪”一声,却紧接着又是嗒嗒两声轻微爆响,却原来皇帝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纳兰的箭尾,贯穿箭身而入,将纳兰的箭劈爆成三簇,仍旧透入鹄子极深,正正钉在红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颤抖不停。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轰然一声喝采如雷。
  纳兰亦脱口叫了声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如冰雪寒彻,心下顿时一激灵。抬头再瞧时,几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这几日没动过弓箭,倒还没撂下。”缓缓说道:“咱们大清乃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万里,素重骑射。”淡然望了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驷院。”纳兰一怔,只得磕头应了一声“是”。以侍卫司上驷院之职,名义虽是升迁,但自此却要往郊外牧马,远离禁中御前。皇帝待他素来亲厚,纳兰此时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时,忽远远见着一骑,自侧门直入,遥遥望见御驾的九曲黄柄大伞,马上的人连忙勒马滚下鞍鞯,一口气奔过来,数丈开外方跪下行见驾的大礼,气吁吁的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皇帝方认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崔邦吉,时值正月,天气寒冷,竟然是满头大汗,想是从京城一骑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问:“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崔邦吉答:“太皇太后圣躬安。”皇帝这才不觉松了口气,却听那崔邦吉道:“太皇太后打发奴才来禀报万岁爷,卫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琳琅。口气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么事?小小一个答应,竟惊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你赶来。”
  崔邦吉重重磕了个头,道:“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小产了。”言犹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的御弓落在了地上,犹若未闻,只问:“你说什么?”崔邦吉只得又说了一遍,见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苍白的没一丝血色,蓦得回过头去:“朕的马呢?”李德全见他连眼里都透出血丝来,心下也乱了方寸,忙着人去牵出马来,待见皇帝认蹬上马,方吓得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万使不得,总得知会了扈驾的大营沿途关防,方才好起驾。”皇帝只淡然低喝一声:“滚开。”见他死命的不肯松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难当,本能的一松手,皇帝已经纵马驰出。
  李德全又惊又怕,大声呼喝命人去禀报扈驾的领侍卫内大臣,御前侍卫总管闻得有变,正巧赶到,忙领着人快马加鞭,先自追上去,谏阻不了皇帝,数十骑人马只得紧紧相随,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门已闭,御前侍卫总管出示关防,命启匙开了城门,扈驾的骁骑营、前锋营大队人马此时方才赶到,簇拥了御驾快马驰入九城,只闻蹄声隆隆,响动雷动,皇帝心下却是一片空白,眼际万家灯火如直天上群星,扑面而至,街市间正在匆忙的关防宵禁,只闻沿街商肆皆是“扑扑”关门上铺板的声音,那马驰骋甚疾,一晃而过,远远望见禁城的红墙高耸,已经可以见着神武门城楼上明亮的灯火。
  大驾由神武门返回禁中,虽不合规矩,领侍卫内大臣亦只得从权。待御驾进了内城,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内宫,在顺贞门外便跪安辞出,皇帝只带了近侍返回内宫,换乘舆轿,前往慈宁宫去。
  太皇太后听到皇帝回宫,略略一愕,只怔仲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人道:“苏茉尔,没想到太平无事了这么些年,咱们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苏茉尔默然无语,太皇太后声音里却不由透出几分微凉之意:“顺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称‘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硕荣亲王。”
  苏茉尔道:“太皇太后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嘿了一声,道:“但愿如此罢。”只听门外轻轻的击掌声,太监进来回话:“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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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5: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皇帝还未及换衣裳,依旧是一身蓝色团福的缺襟行袍,只领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软油亮的锋毛,略有风尘行色,眉宇间倒似是镇定自若,先行下礼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亲手搀了他起来,牵着他的手凝视着,过了片刻心疼的道:“瞧这额头上的汗,看回头让风吹着招了凉。”苏茉尔早亲自去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来,太皇太后瞧着皇帝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方才淡然问道:“听说你是骑马回来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声:“皇祖母。”太皇太后眼里却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当日在奉先殿里、列祖列宗面前,对着我发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个干干净净!”语气已然凛冽:“竟然甩开大驾,以万乘之尊轻骑简从驰返数十里,途中万一有闪失,你将置自己于何地?将置祖宗基业于何地?难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吗?”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语。苏茉尔悄声道:“太皇太后,您就饶过他这遭吧。皇上也是一时着急,方才没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给他留些颜面。”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行事怎能这样轻率?若是让言官们知道,递个折子上来,我看你怎么才好善罢干休。”
  皇帝听她语气渐缓,低声道:“玄烨知道错了。”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苏茉尔便道:“外头那样冷,万岁爷骑马跑了几十里路,再这么跪着……”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这样轻浮的行止,依着我,就该打发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灵前跪一夜。”苏茉尔笑道:“您打发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罢了,只是改日若叫几位小阿哥知道,万岁爷还怎么教训他们?”一提及几位重孙,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颐,说:“起来罢,平日见他教训儿子,几个阿哥见着跟避猫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医说才只两个来月,唉……”皇帝刚刚站起来,灯下映着脸色没一丝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涂,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还帮着太后宫里挪腾重物,最后闪了腰——你皇额娘这会子,也懊恼后悔的不得了,适才来向我请罪,方叫我劝回去了,你可不许再惹你皇额娘伤心了。”
  皇帝轻轻咬一咬牙,过了片刻,方低声答:“是。”太皇太后点一点头,温言道:“琳琅还年轻,你们的日子长远着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个有福泽的样子,将来必也是多子多福。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顺手捋下自己腕上笼着的佛珠:“将这个给琳琅,叫她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来为太皇太后随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礼:“谢皇祖母。”道:“夜深了,请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时恨不得胁生双翼,点点头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着,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孝顺我这个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宁宫出来,李德全方才领着近侍的太监赶到。十余人都是气息未均,皇帝见着李德全,只问:“怎么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问,所以甫一进顺贞门,就打发人去寻了知情的人询问,此时低低的答:“回万岁爷的话,说是卫主子去给太后请安,可巧敬事房的魏总管进给太后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太后正欢喜的不得了,那狗认生,却从暖阁里跑出来,卫主子正进来没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恼了,以为卫主子是存心,便要传胫杖,亏得德主子在旁边帮忙求了句饶,太后便罚卫主子去廊下跪着。跪了两个时辰后,卫主子发昏倒在地下,眼瞧着卫主子下红不止,太后这才命人去传御医。”
  李德全说完,偷觑皇帝的脸色,迷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也似要噼叭飞溅开来。李德全在御前当差已颇有年头,却从未见过皇帝有这样的神色,心里打个哆嗦。过了半晌,方听见皇帝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起驾。”一众人簇拥了皇帝的暖轿,径直往西六宫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至下了暖轿,李德全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奴才求万岁爷——有什么话,只管打发奴才进去传。”皇帝不理他,径直进了垂华门,李德全亦步亦趋的紧紧相随,连声哀求:“万岁爷,万岁爷,祖宗规矩,圣驾忌讳。您到了这院子里,卫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见皇帝并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两名御医、敬事房的总管并些太监宫女,早就迎出来了,黑压压跪了一地。见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阶,敬事房总管魏长安只得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万岁爷,祖宗规矩,您这会子不能进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着那紧闭着门窗,道:“让开。”
  魏长安重重磕了一个头,道:“万岁爷,奴才不敢。您这会子要是进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脑袋不可。只求万岁爷饶奴才一条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举起一脚便向魏长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闷哼一声,向后重重摔倒,后脑勺磕在那阶沿上,暗红的血缓缓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挣扎爬不起来。余下的人早吓得呆了,皇帝举手便去推门,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抢上来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求您替卫主子想想——奴才求万岁爷三思,这会子坏了规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卫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说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终于缓缓垂下来。李德全低声道:“万岁爷有什么话,让奴才进去传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有什么话……”瞧着那紧闭的门扇,镂花朱漆填金,本是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却是殷暗发紫,像是凝伫了的鲜血,映在眼里触目刺心。只隔着这样一扇门,里面却是寂无声息,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恍惚里面并没有人。他心里似乎生出绝望的害怕来,心里只翻来覆去的想,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什么话……自己却有什么话……便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背心里竟虚虚的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屋里并不宽敞,一明一进的屋子,本是与另一位答应同住,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方仓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驾了,只余了慈宁宫先前差来的一名宫女留在屋里照料。那宫女起先听外面磕头声说话声不断,此时却突兀的安静下来。
  正不解时,忽听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忙俯近身子,低声唤道:“主子,是要什么?”琳琅却是在痛楚的昏迷里,毫无意识的又呻吟了一声,大颗的眼泪却顺着眼角直渗到鬓角中去。那宫女手中一条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泪,早浸得湿透了,心下可怜,轻声道:“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规矩不让进来,这会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着眉,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眼泪依旧像断线了珠子似的往下掉着。
  李德全见皇帝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直如失了魂一样,心里又慌又怕。过了良久,皇帝方才低声对他道:“你进去,只告诉她说我来了。”顿了一顿,道:“还有,太皇太后赏了这个给她。” 将太皇太后所赐的那串佛珠交给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个头,推门进去。不过片刻即退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这会子还没有醒过来,奴才传了太皇太后与万岁爷的旨意,也不知主子听到没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泪。”皇帝听了最后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回来,盛怒之下惊痛悔愤交加,且已是四个时辰滴水未进,此时竟似脚下虚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见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夜风吹过,呜咽有声。那魏长安呻吟了两声,皇帝蓦得回过头来,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来人,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叉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来架了魏长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监没有法子,上来悄声问李德全:“李谙达,万岁爷这么说,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将足一顿,低声斥道:“糊涂!既没说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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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5: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太后与太皇太后:
  关于史实上的孝惠太后,确实很蠢,老被人当枪使,而且还牵涉到康熙中期的储位之争,康熙对她,大约真是无可奈何之至。
  康熙与她前期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她毕竟是孝庄的亲侄孙女,所以孝庄在中间斡旋,两人还可以维持相对的客气。这个是有史料的,康熙每日必至孝庄处请安,但她那里,只是二三日去一次。两人关系的转折在孝庄死后,康熙伤心欲绝的情形之下,孝惠受孝庄的照拂多年,亦是悲伤欲绝,所以大大增加了康熙对她的好感,两个人在同样痛失亲人的情况下,感情得到拉近。所以后期康熙对这位嫡母的态度,要体贴许多。
  说完了史实讲我的虚构,孝惠太后人无所长,想必缺心眼儿,容易被人利用。此次就是被后宫的人所利用,再加上她潜意识里,对这个“有几分像端敬皇后品格”的女人,肯定是痛恨之至,怎么样她都是被董鄂妃间接导致守了一辈子活寡嘛。再加上……掩嘴偷笑……有网友说的对,更年期。史实上她今年四十一岁,正好更年期……
  她并不知道琳琅怀孕,不然也不敢这样过份的虐她了,所以出了事她也很害怕,去向孝庄请罪,孝庄出于全局的考虑,自然是会保全她的,所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再加上咱们小玄子心急如焚的赶回来,劈面她就先拿话逼住了小玄子——关于江山社稷,列祖列宗那套,然后对小玄子不软不硬的作出一个定论,即要他同意认定这件事情是意外。小玄子明知真相绝非如此,但太皇太后作出这样的态度,他亦无可奈何,只得将火气全撒到魏长安头上去。最后孝庄再来软的,话里有话的安慰气急败坏的小玄子,你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而且琳琅还年轻,你们还可以再生嘛……
  我是尽量想写好这位史实上睿智机敏的孝庄文皇太后的,只恨笔拙,只能这样尽自己的努力去描摹,恐连皮毛也未能道之一二。
  
  关于魏长安:
  有人说他只是各为其主,皇帝拿他撒气,有失身份。汗,老早我就在红茶馆那边说过,在迟疑这一脚踹出去,是否有伤圣德。
  只有一点要说明,魏长安绝非无辜,前次扳指的事情,他是重要的合谋。此次亦是重要的合谋,他配合太后对琳琅找碴儿,直接导致了琳琅受罚。
  想一想,皇帝的骨肉血脉竟比不上一条狗?皇帝心中该是如何痛心疾首、痛入骨髓,恨之衔骨,只怕在心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且魏长安是职位是敬事房总管,这个职位十分有权力,实质上是直接掌管控制着整个后宫妃嫔,想一想,出了这种事,皇帝还能将这个人留下,继续祸害后宫?
  而且皇帝此时处死魏长安,有杀一儆百的警告作用。
  
  关于纳兰容若:
  在史实上,康熙十九年,纳兰确实是以侍卫司上驷院马政,这个大家稍稍去翻下史书便知道了,不是我的杜撰。更不是我私自叫小玄子打发他去当弼马温:)
  另外,纳兰对这段牧马生涯,有一阙《浣溪纱》:“已惯天涯莫浪愁,寒云衰草渐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楼。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劳人只合一生休。”
  请大家注意这一句:“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陪伴我的只有这箫瑟的马匹,而你(织女,纳兰在自己词中多次以织女喻心上人)却有着自己的牵牛星相伴。原谅我翻译的浅白,这是我的个人理解。不过这句话醋意横飞,令人遐想啊啊啊……
  想来纳兰放马之时,正巧琳琅重新宠冠六宫,纳兰得知,捧醋狂饮,所以写了这样一阙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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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5:3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琳琅次日午间才渐渐苏醒过来,身体虚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问:“是谁?”那宫女曲膝请了个安,轻声道:“回主子话,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面说,一面软语温言的问:“这会子都过了晌午了,主子进些细粥吧?佟贵妃专门差人送来的,还说,主子若是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问她的小厨房要去。”琳琅微微的摇一摇头,挣扎的想要坐起来,另一名宫女忙上前来帮忙,琳琅这才认出是乾清宫的锦秋,锦秋取过大迎枕,让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发白,只是微微哆嗦,问:“你怎么来了?”
  锦秋道:“万岁爷打发奴才过来,说这里人少,怕失了照应。”琳琅听见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颤,问:“万岁爷回来了?”锦秋道:“万岁爷昨儿晚上回来的,一回来就来瞧主子,在外头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功夫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便走到门口处,双掌轻轻一击,唤进小太监来,道:“去回禀万岁爷,就说主子已经醒了。”碧落又将佛珠取了过来:“主子您瞧,这是太皇太后赏的。太皇太后说了,要主子您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主子您呢。”
  琳琅手上无力,碧落便将佛珠轻轻捧了搁在枕边,外面小宫女低低叫了声:“姑姑。”锦秋便走出去,那小宫女道:“端主子宫里的栖霞姐姐来了。”那栖霞见着碧落,悄声道:“这样东西,是我们主子送给卫主子的。”碧落打开匣子,见是一柄紫玉嵌八宝的如意,华光流彩,宝光照人。不由嗳哟了一声,道:“端主子怎么这样客气。”栖霞道:“我们主子原打算亲身过来瞧卫主子,只听御医说,卫主子这几日要静静养着,倒不好来了。我们主子说,出了这样的事,想着卫主子心里定然难过,必是不能安枕。这柄如意给卫主子压枕用的。”又往锦秋手中塞了一样事物,道:“烦姐姐转呈给卫主子,我就不上去烦扰主子了。”
  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这会子正吃药,我就去回主子。”栖霞忙道:“有劳姐姐了,姐姐忙着,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药,锦秋便源源本本将栖霞的话向琳琅说了,琳琅本就气促,说话吃力,只断断续续道:“难为……她惦记。”锦秋笑道:“这会子惦记主子的,多了去了,谁让万岁爷惦记着主子您呢。”她听了这句话,怔怔的唯有两行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碧落忙道:“主子别哭,这会子断然不能哭,不然再过几十年,会落下迎风流泪毛病的。”琳琅中气虚弱,喃喃如自语:“再过几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温言相劝:“主子还这样年轻,心要放宽些,这日后长远着呢。”又将些旁的话来说着开解着她。
  过了片刻,李德全却来了。一进来先请了安,道:“万岁爷听说主子醒了,打发奴才过来。”便将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琳琅手上无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开给她瞧。那笺上乃是皇帝御笔,只写了廖廖数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墨色凝重,衬着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体,她怔怔的瞧着,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墨迹顿时洇开了来,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
  碧落不识字,还道笺上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只得向李德全使个眼色。李德全本来一肚子话,见了这情形,倒也闷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万岁爷实实惦着主子,只碍着宫里的规矩,不能来瞧主子。昨儿是奴才当值,奴才听着万岁爷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没睡安生,今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抠偻了。”见她泪光泫然,不敢再说,只劝道:“主子是大福大贵之人,且别为眼下再伤心了。”
  碧落也劝道:“主子这样子若让万岁爷知道,只怕心里愈发难过。就为着万岁爷,主子也要爱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过长发,终究是无力,只得轻轻喘了口气,方顺着那披散的头发摸索下来,揉成轻轻小小的一团,夹在那笺中。低声道:“李谙达,烦你将这笺拿回去。”伏在枕上,身子只是颤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宫,将那芙蓉笺呈给皇帝。皇帝打开来,但见泪痕宛然,中间夹着一小小一团秀发,忆起南苑那一夜的“结发”,心如刀绞,痛楚难当,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身子虚弱,奴才瞧她倒有许多话想交待奴才,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软软的一团黑发,轻轻的浮在掌心里,仿佛一点黑色的光,投到心里去,泛着无声无息黑的影。他将手又攥得紧些,只是发丝轻软,依旧恍若无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正巧太后亦在慈宁宫里。见着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礼如仪:“给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额娘正惦记着你呢,听说你今儿晚膳进的不香,我说必是昨儿打马跑回来累着了,所以懒怠吃饭。”皇帝道:“谢太后惦记。”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来,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说会子话。”
  皇帝谢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适才太后说,琳琅那孩子,可怜见儿的。”太后这才道:“是啊,总要抬举抬举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的道:“宫里的规矩,宫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现在不是答应吗,就晋常在好了。位份虽还是低,好在过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到时再另外给个恩典就是了。”皇帝这才道:“谢皇祖母。”太后此时方笑道:“可见这小两口恩爱,晋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谢恩。”
  太皇太后当下便对苏茉尔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说是太后的恩旨,晋她为常在。叫她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谢恩吧。”
  琳琅本睡着了,碧落与锦秋听见说苏茉尔来了,忙都迎出来,锦秋悄声笑道:“怎么还劳您老人家过来。主子这会子睡了,奴才这就去叫。”苏茉尔忙道:“她是病虚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锦秋道:“那请嬷嬷里面坐吧,里面暖和。”说话便打起帘子,苏茉尔进了屋子,屋里只远远点着灯,朦胧晕黄的光映着那湖水色的帐幔,苏茉尔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声问:“苏嬷嬷,怎么了?”苏茉尔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见炕桌上放着细粥小菜,都只是略动了一动的样子,不由问:“卫主子没进晚膳么?”
  锦秋道:“主子只是没胃口,这些个都是万岁爷打发人送来的,才勉强用了两口粥,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药,竟没有吃下旁的东西去。”
  苏茉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真作孽。”又叹了口气:“当日董鄂皇贵妃,就是伤心荣亲王……”自察失言,又轻轻叹了一声,转脸去瞧桌上滟滟的烛光。
  她回到慈宁宫中,夜已深了。一面打发太皇太后卸妆,一面将琳琅的情形讲了,道:“我瞧那孩子是伤心过度,这样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们能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样呢?”苏茉尔道:“今儿我一进去,只打了个寒噤,就想起那年荣亲王夭折,您打发我去瞧董鄂皇贵妃时的情形来。”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说——”苏茉尔道:“像与不像都不打紧,只是董鄂皇贵妃当年,可就为着荣亲王的事伤心过度,先帝爷又是为着董鄂皇贵妃……您瞧瞧如今万岁爷那样子,若是这琳琅有个三长两短……”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晋她的位份,给她脸面,赏她东西,能抬举的我都抬举了。只是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伤心。”苏茉尔道:“总得叫人劝劝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让万岁爷去瞧瞧她。”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烨想见她,谁拦得住?”苏茉尔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烨这孩子是你瞧着长大的,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将她一撂这么些日子,听见出事,才发狂一样赶回来,这中间必然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不管这缘故是什么,他如今是‘近乡情怯’,只怕轻易不会去见她。”
  苏茉尔想了想,道:“奴才倒有个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赏个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进宫来见上一面,说不定可以劝劝她。”太皇太后道:“也罢。想她进宫数年,见着家里人,必然会高兴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苏茉尔道:“奴才瞧着她委实是伤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为了万岁爷。”太皇太后点一点头:“就是这句话。他们汉人书本上说,前车之鉴,又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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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5:4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真不愿贴了,看的我em06心疼。

[ 本帖最后由 飘花如梦 于 2005-12-13 16: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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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6:2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这日天气阴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纳兰自衙门里回家,见府中正门大开,一路的重门洞开直到上房正厅,便知道是有旨意下来。依旧从西角门里进去,方转过花厅,见着上房里的丫头,方问:“是有上谕给老爷吗?”
  那丫头道:“是内务府的人过来传旨,恍惚听见说是咱们家娘娘病了,传女眷进宫去呢。”纳兰便径直往老太太房里去,远远就听见四太太的笑声:“您没听着那王公公说,是主子亲口说想见一见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样疼她。”紧接着又是二太太的声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没想到咱们这一府里,竟能出了两位主子。”老太太却说:“只是说病着,却不知道要不要紧,我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并不十分要紧,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刚不是也说了,琳琅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话犹未完,却听丫头打起帘子道:“老太太,大爷回来了。”屋中诸人皆不由一惊,见纳兰进来,老太太道:“我的儿,外面必是极冷,瞧你这脸上冻的青白。”纳兰这才回过神来,行礼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却笑道:“来挨着我坐。咱们正说起你琳妹妹呢。”
  纳兰夫人不由担心,老太太却道:“才刚内务府的人来,说咱们家琳琅晋了后宫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传咱们进宫去呢。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兴高兴。”纳兰过了半晌,方才低声说了个“是。”
  老太太笑道:“咱们也算是锦上添花——没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还能再出位主子。当年琳琅到了年纪,不能不去应选,我只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额娘还劝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说准了。”
  纳兰夫人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气大,孙女儿那样有福份,连外孙女儿也这样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当下都凑着趣儿,讲的热闹起来。老太太冷眼瞧着纳兰只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又过了会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过会子吃饭,我再打发人去叫你。”
  纳兰已经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态。只应个“是”便去了。屋里一下子又静下来,老太太道:“你们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万万瞒不过的。不如索性挑明了,这叫‘以毒攻毒’。”屋中诸人皆静默不语,老太太又叹了一声:“只盼着他从此明白过来罢。”
  纳兰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见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来路上冻着了,忙打发人去取了小红炉来,亲自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酒方烫热了,便端进暖阁里去,见纳兰负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枝梢斜欹,朱砂绛瓣,点点沁芳,寒香凛冽。荷葆悄声劝道:“大爷,这窗子开着,北风往衣领里钻,再冷不过。”纳兰只是恍若未闻,荷葆便去关了窗子。纳兰转过身来,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慢慢向那冻石杯中斟满了,却是一饮而尽。接着又慢慢斟上一杯,这样斟的极慢,饮的却极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觉耳醺脸热。摘下壁上所悬长剑,推开门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来,纳兰却拔出长剑,将剑鞘往她那方一扔,她连伸手接住了。只见银光一闪,纳兰舞剑长吟:“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磷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只闻剑锋嗖嗖,剑光寒寒,他声音却转似沉痛:“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其时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似卷在剑端:“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说到悔字,腕下一转,剑锋斜走,只削落红梅朵朵,嫣然翻飞,夹在白雪之中,殷红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氲袭人。
  他自仰天长啸:“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毕脱手一掷,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剑身兀自轻颤,四下悄无声息,唯天地间雪花漫飞,无声无息的落着,绵绵不绝。
  其时风过,荷葆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见他黯然伫立在风雪之中,雪花不断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却是无限萧索,直如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伶伶。
  这一年却是倒春寒,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从西六宫里回来,在廊下掸了掸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领着去西六宫的差事,回来将消息禀报皇帝,却是好一日,坏一日。他掸尽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毡垫子上,将靴底的雪水踣了,方进了暖阁,朝上磕了一个头。皇帝正看折子,执停着笔,只问:“怎么样?”梁九功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早起琳主子精神还好,后来又见了家里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像是高兴的样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赏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个。到了下半晌,就觉得心里不受用,将吃的药全呕出来了。”
  皇帝不由搁下笔,问:“御医呢,御医怎么说?”
  梁九功道:“已经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望祖、赵永德两位大人去了,两位大人都对奴才说,主子是元气不足,又伤心郁结,以致伤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饮食补元气,元气既虚,更伤脏腑,脏腑伤,则更不能进饮食,如是恶恶因循。两位大人说的文绉绉的,奴才不大学的上来。”皇帝是有过旨意,所用的医案药方,都要呈给他过目的,梁九功便将所抄的医案呈上给皇帝。皇帝看了,站起来负着手,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听那西洋大自鸣钟,只是嚓嚓的响着。李德全侍立在那里,心里只是着急。
  皇帝吁了一口气,吩咐道:“起驾,朕去瞧瞧。”
  李德全只叫了声:“万岁爷……”皇帝淡淡的道:“闭嘴,你要敢罗嗦,朕就打发你去北五所当秽差。”李德全哭丧着脸道:“万岁爷,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开销奴才去涮马桶,到时侯万岁爷就算想再听奴才罗嗦,只怕也听不到了。”皇帝心中焦虑,也没心思理会他的插诨打科。只道:“那就别让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见劝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万岁爷还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唤画珠,取了皇帝的鸦青羽缎斗篷来。梁九功掣了青绸大伞,李德全跟在后头,三人却是无声无息就出了乾清宫,一出垂花门,雪大风紧,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刷来,皇帝不由打了个寒战。李德全忙替他将风兜的绦子系好,三个人冲风冒雪,往西六宫里去。
  雪天阴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储秀宫外,各宫里正上灯。储秀宫本来地方僻静,皇帝抬头瞧见小太监正持了蜡扦点灯,耳房里有两三个人在说话,语声隐约,远远就闻着一股药香,却是无人留意他们三人进来。因这两日,各宫里差人来往是寻常事,小太监见着,只以为是哪宫里打发来送东西的,见他们直往上走,便拦住了道:“几位是哪宫里当差的?主子这会子歇下了。”
  皇帝听到后一句话,微微一怔。李德全却已经叱道:“小猴儿崽子,跟我来这一套。我是知道你们的,但凡有人来了,就说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监这才认出他来,连忙打个千儿,道:“李谙达,天黑一时没认出您来。这两日来的人多,是御医吩咐主子要静养,只好说歇下了。”只以为李德全是奉旨过来,也未尝细看同来的二人,便打起了帘子。李德全见皇帝迟疑了一下,于是也不吱声,自己伸手掀着那帘子,只一摆头,示意小太监下去,皇帝却已经踏进了槛内。
  本来过了二月二,各宫里都封了地炕火龙。独独这里有太皇太后特旨,还拢着地炕。屋里十分暖和,皇帝一进门,便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却依旧夹着药气,外间屋内无人,只炉上银吊子里熬着燕窝,却煮得要沸出来了。皇帝一面解了颔下的绦子,梁九功忙替他将斗篷拿在手里,皇帝却只是神色怔仲,瞧着那大红猩猩毡的帘子。
  李德全抢上一步,却已经将那帘子高高打起,皇帝便进了里间,里面新铺的极厚地毯,皇帝脚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软软绵绵陷下寸许来深,自是悄无声息,不知为何,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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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6: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雪渐渐的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千儿:“给惠主子请安。”
  惠嫔见是他,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梁九功却并不起身,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经打里面出来了,只默不作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里面?”李德全并不答话,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回卫主子一声。”
  惠嫔道:“哪里会有要紧事,不过来瞧瞧她——我明儿再来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拾阶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远了,方转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片刻,皇帝却已经出来了。李德全见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忧,心里直犯嘀咕,忙忙跟着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门前,眼睁睁瞅着皇帝木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叫一声:“万岁爷,门槛!”亏得他这一声,皇帝才没有绊在那槛上,他抢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声道:“万岁爷,您这是怎么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气倒似是寻常:“朕没事。”目光便只瞧着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悬的风灯极暗,李德全只依稀瞧见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
  梁九功见着他二人出来,上来替皇帝围好了风兜,待出了垂花门,顺着长长的永巷走着,梁九功这才觉出不妥来,皇帝的步子却是越走越快,他与李德全气喘吁吁的跟着,那冷嗖嗖的夜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李德全见皇帝径往北去,心下大惊,直连赶上数步,喘着气低声道:“万岁爷,宫门要下钥了。”皇帝默不作声,脚下并未停步,夜色朦胧里也瞧不见脸色,他二人皆是跟随御前多年的人,心里七上八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得紧紧随着皇帝。
  一直穿过花园,至顺贞门前。顺贞门正落钥,内庭宿卫远远瞧见三人,大声喝问:“是谁?宫门下钥,闲杂人等不得走动。”李德全忙大声叱道:“大胆,御驾在此。”内庭宿卫这才认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扑腾跪下去行礼,皇帝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门。”内庭宿卫“嗻”了一声,命数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宫门。李德全心里隐隐猜到了五六分,知万万不能劝,只得跟着皇帝出了顺贞门,神武门的当值统领见着皇帝步出顺贞门,只吓得率着当值侍卫飞奔迎上,老远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统领硬着头皮磕头道:“奴才大胆,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淡淡的道:“朕出来走一走就回去,别大惊小怪的。”那统领只得“嗻”了一声,率人簇拥着皇帝上了城楼。
  雪虽停了,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缎斗篷扑扑翻飞。梁九功只觉得风吹得寒彻入骨,只打了个哆嗦,低声劝道:“万岁爷,这雪夜里风贼冷贼冷,万岁爷万金之躯,只怕万一受了风寒,还是起驾回去吧。”皇帝目光却只凝望着那漆黑的城墙深处,过了许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李德全无法可想,只得向梁九功使个眼色。梁九功道:“那奴才替万岁爷照着亮。”皇帝默不作声,只伸出一只手来,梁九功无可奈何,只得将手中那盏鎏银玻璃灯双手奉与皇帝,见皇帝提灯缓步踱向夜色深处,犹不死心,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蓦然回过头来,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他打了个寒噤,只得立在原处,眼睁睁瞧着那玻璃灯的一星微光,渐去渐远。
  众人伫立在城楼之上,风寒凛冽,直吹得人冻得要麻木了一般。李德全心中焦灼万分,双眼直直盯着远处那星微光。梁九功也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盏小小的灯火,在夜风中只是若隐若现。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唯闻北风呜咽,吹着那城楼檐角所悬铜铃,在风中咣啷咣啷响着。那盏灯光终于停在了极远深处,过了良久,只是不再移动。
  李德全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风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里灌着,连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还觉得冷,到了此时,连冷也不觉得了,似乎连脑子都被冻住了一般,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嗵扑嗵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就在此时,却瞅着那盏灯光突然飞起划过夜幕,便如一颗流星一样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城墙下去了。李德全大惊失色,只唬得脱口大叫一声:“万岁爷!”便向前飞奔。
  众人皆吓得面无人色,那统领带着侍卫们,飞奔向那城墙上去,直一口气奔出三箭之地,方瞧见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这才放下心来。李德全背心里的衣裳全都汗湿透了,只连连磕头,道:“万岁爷,您可吓死奴才了——奴才求万岁爷保重圣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卫们手里皆提着羊角风灯,拱围在他身侧,那淡淡的光亮照着,皇帝的脸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么?”极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灯火,尽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扬,倒似笑得十分舒畅:“你瞧,这天下全是朕的,朕为什么不保重朕躬?”李德全听他口气中殊无半分喜怒之意,心里只是惶然到了极点,只得又磕了一个头,耳中却听皇帝道:“起驾回宫吧。”
  琳琅调养了月余,方渐渐有了起色,这日终于可以下地走动,方吃过了药,琳琅见碧落进来,神气不同往日,便问:“怎么了?”碧落欲语又止,可是依着规矩,主子问话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说道:“奴才打慈宁宫回来,听崔谙达说万岁爷……”她这样吞吞吐吐,琳琅问:“万岁爷怎么了?”碧落道:“回主子话,说是万岁爷圣躬违和。”琳琅一怔,过了片刻方问:“圣躬违和,那太医们怎么说?”
  圣躬违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太医院院判刘胜芳的脉案,起初不过脉象浮紧,只是外感风寒,积消不郁,吃了两剂方子,本已经见汗发透了,皇帝便出宫去了南苑,路上弃舆乘马,至南苑后略感反复,却仍未听御医的劝阻,于丙子日抱恙大阅三军,劳累之下,当晚便发起高热,数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后又打发李颖滋、孙之鼎二人赶赴南苑。三位太医院院史商量着开方,依着规矩,脉案除了呈与太皇太后、太后,只得昭告阁部大臣圣躬违和,除了依旧脉象浮紧、形寒无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胁引痛,气逆作咳,痰少而稠,面赤咽干,苔黄少津,脉象弦数。
  碧落从崔邦吉口中辗转听来,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听她转述,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调,病症到了此时程度,却是可大可小,但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经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里,心中思绪繁杂,竟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
  碧落只得劝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过于着急。万岁爷乃万乘之尊,自是百神呵护,且太医院那些院史御医寸步不离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紧的。”见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样子,也只有一味的讲些宽心话。
  琳琅坐在那里,出了半晌的神,却道:“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碧落道:“天气虽然暖和,主子才调养起来,过几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拿大衣裳来吧。”
  她身体犹虚,至慈宁宫外,已经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妆容衣裳,方进去先行了礼。太皇太后端坐在炕上,依旧是慈爱平和,只叫人:“快搀起来。”又道:“可大好了?总该还养几日才是,瞧你说话中气都还不足。”琳琅谢了恩,太皇太后又赐了座,她这才见着佟贵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红,倒似哭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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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6: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对琳琅道:“瞧着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闻太监通传:“启禀太皇太后,太子爷来了。”
  太子年方七岁,比起寻常孩子,略显少年老成,毕恭毕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礼,又向佟贵妃见了礼,见着琳琅,只略一迟疑,乌黑明亮的眼晴里透出一丝疑惑,太皇太后已经伸手道:“保成,来跟着我坐。”
  太子挨着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后道:“听说你想去南苑,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皇阿玛身子不豫,南苑那边,本来就不比宫里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后,您就让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玛汤药,担保不给皇阿玛添乱。”太皇太后不由笑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你皇阿玛知道一定欢喜。”太子闻她语中有应允之意,只喜孜孜起身打了个千:“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便嘱咐苏茉尔:“告诉跟着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着,还有太子的舆轿,要严严实实的,虽然天气暖和,但路上风大。再告诉他们,路上的关防可要仔细了,若有什么事,我第一个不饶他们。”
  苏茉尔一一答应着,太皇太后又问太子:“保成,你独个儿走那样远的路,怕不怕?”太子摇摇头,道:“不怕,有谙达嬷嬷跟着,还有师傅们呢。”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道:“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实南苑地方安静,倒便于养病。你身子才好,过去歇两天,比在宫里自在,就跟太子一块儿过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琳琅只得站起身来,应了个“是”。
  却说佟贵妃回到自己宫中,正巧惠嫔过来说话,惠嫔见她略有忧色,只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来的信儿,一时这样说,一时又那样讲,直说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佟贵妃道:“今儿听见太皇太后答应太子,让他过去给皇上请安。”惠嫔道:“难为太子,年纪虽小,真正懂事。”顿了顿,又道:“姐姐何不也请了太皇太后懿旨,去瞧瞧皇上?顺便也好照应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虽近,这一路总是不放心。”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惠嫔听她似是话中有话,但素知这位贵妃谨言慎行,不便追问,回到自己宫中,才叫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琳琅去南苑。
  惠嫔只是坐卧不宁。承香见着她的样子,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又悄悄的命众人都下去了,方低声道:“主子别太焦心。”
  惠嫔道:“你叫我怎么不焦心。”顿了顿又道:“瞧那日咱们去储秀宫的情形,必然是万岁爷在屋里——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这琳琅……”说到名字,又轻轻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这样子,不过是——”到底忍住了话,只说:“如今太皇太后,又还在中间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宽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
  惠嫔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坏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说,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不徇私情么?”惠嫔道:“当日阿玛的意思,以为她必是选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进宫来——只可惜四太太没来,不然也有个商量。”
  惠嫔只管出神,过了许久方道:“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总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轻轻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罢。如今她正在势头上,咱们可没法子。但万岁爷这样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们只管往后瞧,到时再顺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气暖和,官道两旁的杨柳依依,只垂着如碧玉妆成,轻拂在那风里,熏风里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只用了半副仪仗,亦是从简的意思,琳琅的舆轿随在后列,只闻扈从车马声辘辘,心如轮转,直没个安生。
  锦秋数年未出宫,此番出来自是高兴。虽碍着规矩未敢说笑,但从象眼窗内偶然一瞥外间景物,那些稼轩农桑,那些陌上人家,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欢喜,琳琅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却微微生出难过来。柔声问:“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锦秋道:“回主子话,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琳琅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只望着象眼格窗外,帘帷让风吹得微微拂动,那碧蓝碧蓝的天,并无一丝云彩,望得久了,叫人只想胁下生翼,能飞入那晴霄深处去。
  天气晴好,官道宽阔笔直,寻常来往的行人车马早就被关防在数里之外,所以行的极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愈,半日车轿劳顿,未免略有几分疲乏。南苑的总管早就派人洒扫了偏殿,太子进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处换过衣裳,自有人去禀报李德全。
  皇帝发着高热已有数日,这日略觉稍好了些,挣扎起来见了索额图与明珠,问四川的战事,徐治都大败叛将杨来嘉,复巫山,进取夔州。杨茂勋复大昌、大宁。皇帝听了,心中略宽,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败海寇于海坛的报捷折子,皇帝这才道:“这个万正色,到底没辜负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当日万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刚毅,可防郑患。如今看来,皇上真是明见万里,独具慧眼。”皇帝欲待说话,却是一阵大咳,李德全忙上来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剧,明珠与索额图本来皆蒙赐座,此时不由自主都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一旁宫女手忙脚乱,奉上热奶子,皇帝却挣扎着摆手示意不用,过了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已经略略嘶哑:“朕都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办差吧。”
  明珠与索额图跪下磕了头,皆道:“请皇上保重圣躬。”却行后退。皇帝突然又唤:“明珠,你留下来。”明珠忙“嗻”了一声,垂手侍立。   皇帝却许久未说话,太监宫女做事皆是轻手轻脚,殿中只闻皇帝偶然咳嗽数声,明珠心中纳闷,皇帝却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儿递的这柄如意,朕瞧着甚是喜欢。”咳嗽数声,道:“朕记得见过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赠给人了。”明珠不知首尾,只道:“臣这就去问——想是赠予友人了罢。”皇帝道:“朕不过白问一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岂不以为朕想着臣子的东西。”明珠悚然冷汗,只连声道:“是,是。是臣愚钝。”皇帝又咳嗽起来,强自挥手,明珠忙磕头跪安。
  李德全侍候皇帝半卧半躺下,觑见皇帝精神犹可,便回道:“太子爷请了太皇太后懿旨,来给万岁爷您请安呢。”皇帝果然略略欢喜:“难为他——他那几个师傅,确实教的好。”又咳起来,只说:“他既来了,就叫他来。”
  皇帝见了太子,先问太皇太后与太后是否安好,再问过功课,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只觉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着,自己知道又发热起来,勉强又问了几句话,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监上来侍候皇帝吃药,李德全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道:“万岁爷,卫主子也来了。”皇帝将那一碗药一口饮尽,想是极苦,微微皱一皱眉头。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发颤,半伏在那炕几之上,李德全忙替他轻轻拂着背心,皇帝终于渐渐忍住那咳喘,却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数声,道:“朕不见她。”
  李德全只得陪笑道:“卫主子想是大好了,这才巴巴儿请了旨来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就瞧她这么老远……”话犹未落,皇帝已经随手拿起枕畔的如意,只闻“砰”一声,那如意已经被皇帝击在炕几上,四溅开来,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吓得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李德全打个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说不见……”言犹未毕,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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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6:4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因着天气暖和,殿前的海棠开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纱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画绣本。
  李德全轻轻咳嗽一声,道:“万岁爷既然有这样的旨意,主子明儿就回宫去吧。主子身子才好,回去静静养着也好。”
  琳琅本瞧着窗纱上的海棠花影,缓缓问:“万岁爷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道:“万岁爷并没有说旁的。”想了一想,又说:“按理说咱们当奴才的,不应该多嘴,可是那次万岁爷去瞧主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措词。琳琅略一扬脸,锦秋曲膝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忧色,说:“李谙达,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药睡着,十分失仪。醒来皇上已经走了,我问过锦秋,她说是万岁爷不让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梦中无状,御前失仪。”
  李德全本担心她失子伤痛之下,说出什么话来与皇帝决裂,以至闹成如今局面,听她这样讲,不禁微松了口气,道:“主子好好想想,奴才的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了。”琳琅道:“谙达一直照顾有加,我心里都明白,可这次的事,我实实摸不着首尾。”
  李德全是何等的人物,只是这中间牵涉甚广,微一犹豫,琳琅已经从炕上站起来,望着他缓缓道:“这一路来的事端,谙达都看在眼里,谙达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皇上巴巴儿打发谙达过来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该问,可是实实的不明白,所以还求谙达指点。”
  李德全听她娓娓道来,极是诚恳,心中却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恼她,实实却最是看重她,这日后的事,自己可真估摸不准。便说:“万岁爷的性子,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奴才是再卑贱不过的人,万岁爷的心思,奴才万万不敢揣摩。”顿了顿道:“自打那天万岁爷去瞧过主子,一直没说什么。今儿倒有桩事,不知有没有干系——万岁爷突然问起纳兰大人的如意。”
  琳琅听到提及容若,心中却是一跳,心思纷乱,知道皇帝向来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心中默默思忖,只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李德全走后,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叫过锦秋来问:“那日端主子打发人送来的紫玉如意,还说了什么?”
  锦秋倒不妨她巴巴儿想起来问这个,答:“端主子只说给主子安枕,并没说什么。”
  琳琅想了想,又问:“那日万岁爷来瞧我,说了些什么?”
  锦秋当日便回过她一遍,今日见她又问,只得又从头讲了一遍:“那日万岁爷进来,瞧见主子睡着,奴才本想叫醒主子,万岁爷说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过了不大会子,万岁爷也出来了,并没说什么。”
  琳琅问:“皇上来时,如意是放在枕边吗?”的d1f491a404d6854880943e5c3cd9ca25
  锦秋心中糊涂,说:“是一直搁在主子枕边。”
  她的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微微打了个寒噤,锦秋见她唇角渐渐浮起笑意,那笑里却有一缕凄然的悲凉,心中微觉害怕,轻声问:“主子,您这是怎么啦?”
  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这会子倒觉得寒浸浸的,冷起来了。”锦秋忙道:“虽是大太阳的晴天,可是有风从那隔扇边转出来,主子才刚大好起来,添件衣裳吧。”取了夹衣来给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说:“我去正殿请旨。”
  锦秋见她这样说,只得跟着她出来,一路往南宫正殿去,方走至庑房跟前,正巧遥遥见着一骑烟尘,不由立住了脚,只以为是要紧的奏折。近了才见着是数匹良骏,奔至垂华门外皆勒住了,唯当先的一匹枣红马奔得发兴,希聿聿一声长嘶,这才看清马上乘者,大红洋绉纱斗篷一翻,掀开那风兜来,竟是位极俊俏的年轻女子。小太监忙上前拉住了马,齐刷刷的打了个千:“给宜主子请安。”
  那宜嫔下得马来,一面走,一面解着颈中系着的嵌金云丝双绦,只说:“都起来吧。”解下了斗篷,随手便向后一掷,自有宫女一曲膝接住,退了开去。
  琳琅顺着檐下走着,口中问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锦秋笑着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后宫里还有谁会骑马?万岁爷曾经说过,唯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满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万岁爷还亲自教宜主子骑射呢。”说到这里,才自察失言,偷觑琳琅脸色,并无异样,只暗暗失悔。已经来至正殿之前,小太监通传进去,正在此时,却听步声杂沓,数人簇拥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适才见着的宜嫔,原来已经换过衣裳,竟是一身水红妆缎窄衽箭袖,虽是女子,极是英气爽朗。见着琳琅,略一颔首,却命人:“去回皇上,就说太后打发我来给皇上请安。”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宜嫔本立在下风处,却突然闻到一阵幽幽香气,非兰非麝,更不是寻常脂粉气,不禁转过脸来,只见琳琅目光凝视着殿前一树碧桃花,那花开得正盛,艳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廊庑之下皆隐隐一片彤色,她那一张脸庞直如白玉一般,并无半分血色,却是楚楚动人,令身后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却是李德全亲自迎出来了,向宜嫔打了个千,道:“万岁爷叫主子进去。”宜嫔答应了一声,早有人高高挑起那帘子来,宜嫔本已经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只见琳琅立在原处,人却是纹丝未动,那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时风过,正吹得落英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她衣袂间,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宜嫔进了殿中,李德全倒没有跟进去,回过头来见琳琅缓缓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阵风过,那更多的红瓣纷扬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李德全欲语又止,最后只说:“主子还是回宫去吧。”
  琳琅点一点头,走出数步,忽然又止住脚步,取下腰际所佩的玉佩,道:“李谙达,烦你将这个交给皇上。”李德全只得双手捧了,见是一方如意龙纹汉玉佩,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底下结着明黄双穗,便知是御赐之物,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拿在手里,真是进退两难。只得陪笑道:“主子,日子还长着呢,等过几日万岁爷大好了,您自个儿见了驾,再交给万岁爷就是了。”
  琳琅见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说:“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对锦秋道:“咱们回去吧。”
  宜嫔进得殿中,殿中本极是敞亮,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风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脚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极轻,只见皇帝靠在大迎枕上,手中拿着折子,目光却越过那折子,直瞧着面前不远处的炕几上,她见那炕几上亦堆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微笑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欠起身来,脸上恍惚是笑意:“你来了。”稍稍一顿,却又问她:“你怎么来了?”宜嫔道:“太后打发我来的。”见皇帝脸色安详,气色倒渐渐回复寻常样子,皇帝却咳嗽起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又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说:“朕还有几本折子看,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叫他们拿香进来换上,这香不好,气味熏得呛人。”
  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此香本是宁人心神之用,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子,偶尔仍咳嗽两声,那风吹过,檐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风卷起落红一点,贴在了窗纱之上,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再不见了。
  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那时是在西苑,正是桃花开时,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花林中驰马,皇帝含笑远远瞧着,等她微喘吁吁翻身下马,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烦恼。”
  可是今日她在檐下,瞧着那后宫中议论纷芸的女子,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脸来,却见皇帝似是无意间转过脸去,望着檐下那碧桃花,不过瞬息又低头瞧着折子,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细烟,四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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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3 16: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一进三月里,便是花衣期。为着万寿节将近,宫里上上下下皆要换蟒袍花衣。佟贵妃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济,只歪在那里看宫女们检点着内务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孜的说:“主子您瞧,这些都是今年苏州织造新贡的,这绣活比湘绣、蜀绣,更灵巧鲜活呢。”正说的热闹,德嫔与端嫔都来了,端嫔甫进门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儿姐姐的气色倒好。”见摆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不由笑道:“这些个衣料,乍一见着,还以为姐姐是要开绸缎铺子呢。”
  佟贵妃略略欠起身来,淡淡的道:“劳妹妹惦记。这些衣服料子,都是内府呈上来,皇上打发人送过来,叫我按例派给六宫。你们来得巧,先挑吧。”
  端嫔笑道:“瞧贵妃姐姐这话说的,您以副后署理六宫,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罢。”
  佟贵妃本欲说话,不想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德嫔见她咳得满面通红,不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这时气冷一阵,暖一阵,最易受寒。”佟贵妃吃了茶,渐渐安静下来,向炕上一指,道:“向来的规矩,嫔位妆花蟒缎一匹,织金、库缎亦各两匹。你们喜欢什么花样,自儿去挑吧。”
  正说着话,宫女来回:“宜主子给贵妃请安来了。”德嫔道:“今儿倒巧,像是约好的。”宜嫔已经走进来,时气暖和,不过穿着织锦缎福寿长青的夹衣,外面却套着香色琵琶襟坎肩,端嫔笑道:“你们瞧她,偏要穿得这样俏皮。”宜嫔对佟贵妃肃了一肃,问了安好,佟贵妃忙命人搀起,又赐了座,端嫔因见宜嫔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粒粒浑圆莹白,不由轻轻嗳哟了一声,道:“妹妹衣裳上这几颗东珠真漂亮,皇上新赏的?”
  她这一说,佟贵妃不由抬起头来,宜嫔道:“这明明是珍珠,哪里是东珠了。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用东珠来作钮子啊。”端嫔轻笑了一声:“原是我见识浅,眼神又不好,看错了。”宜嫔素来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贵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这类事上用心的,倒是端嫔细细的挑着,只听宜嫔忽然哧的一笑,德嫔便问:“妹妹笑什么?”宜嫔道:“我笑端姐姐才刚说她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这么些料子,翻拣了这半晌了,还没拿定主意。”端嫔不由动气,只碍着宜嫔新添了位阿哥,近来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见圣眷优隆,等闲不敢招惹,只得勉强笑了一声,道:“宜妹妹这张嘴,真真厉害。”三人又略坐了坐,知佟贵妃事情冗杂,方起身告辞,忽听佟贵妃道:“宜妹妹留步,我还有件事烦你。”
  宜嫔只得留下来,佟贵妃想了一想,问:“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储秀宫的那一位,想着也怪可怜的。内务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软怕硬。我若巴巴儿的叫她来,或是打发人去,都没得醒目讨人厌。倒是想烦妹妹顺路,将这几件衣料带过去给她。”
  宜嫔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琳琅。虽只在南苑见了一面,佟贵妃这么一提,马上就想起那碧桃花里人面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当下答应着,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绫罗,向佟贵妃辞出。
  她住长春宫,距储秀宫不远,一路走过去。琳琅最初本住在东厢,因地方狭窄,换到西厢暖阁里。锦秋本在廊下做针线,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宜嫔问:“你们主子呢?”锦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里看书呢。”一面打起帘子。
  宜嫔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琳琅穿着碧色缎织暗花竹叶夹衣,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簪着一枝碧玉扁方,将那乌沉沉一头秀发绾住。正低头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宜嫔进来,亦无意外之色,只从容搁下了笔。
  宜嫔将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声谢,命锦秋接了,却也殊无异色。仿佛那绫罗绸缎,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绢一般。宜嫔听人背后议论,说她久蒙圣宠,手头御赐的奇珍异玩数不胜数,瞧她这样子,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心中暗暗诧异。
  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看而己。不由问:“这写的是什么?”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赋》。”知她并不懂得,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写春天的词赋。”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安详,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衣袖间另一种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这屋里好香。”琳琅答:“不过就是寻常的沉水香。”目光微错,因见帘外繁花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念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见宜嫔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这句话并无他意,不过是写景罢了。”
  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似乎帘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的一个人,对着她,直如对着一潭秋水,静的波澜不兴,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
  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又歇了午觉起来,因太阳甚好,命人翻晒大毛衣裳,预备收拾到箱笼里,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正在检点,宫女突然喜孜孜的来报:“主子,万岁爷来了。”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宜嫔忙迎出去接驾。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口中说:“给皇上请安。”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微笑道:“日子长了,朕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出来走一走。”宜嫔侍候着进殿中,皇帝往炕上坐了,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便命人:“将那檀香点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宜嫔道:“才刚正检点大毛衣裳,只怕这屋子里气味不好。”皇帝因见帘外廊下的山茶杜鹃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光艳照人,不由随口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谁想宜嫔笑道:“这个我知道,庾什么山的《春赋》。”皇帝略略讶异,道:“庾子山——庾信字子山。”问:“你读他的《春赋》?”
  宜嫔璨然一笑:“臣妾哪里会去念这文绉绉的词,是适才往储秀宫去,正巧听卫常在念了这一句……”她性格虽爽朗,但人却机敏,话犹未完,已经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脸上瞧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便笑逐颜开道:“皇上答应过臣妾,要和臣妾一块儿放风筝。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许赖。”皇帝笑道:“朕几时赖过你?”
  宜嫔便命人取出风筝来,小太监们难得有这样的特旨,可以肆意说笑,一边奔跑呼喝,一边就在院中开始放起。皇帝命长春宫上下人等皆可玩赏,一时宫女们簇着皇帝与宜嫔立在廊下,见那些风筝一一飞起,渐渐飞高。一只软翅大雁,飞得最高最远,极目望去,只成小小黑点,依稀看去形状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负手立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风筝,天气晴好,只淡淡几缕薄云,身畔宜嫔本就是爱说爱闹的人,一时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听她沥沥言笑,如百灵如莺啭。那些宫女太监,哪个不凑趣,你一言我一句,这个说这只飞得高,那个讲那只飞得远,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极了。宜嫔越发高兴,指点天上的数只风筝给皇帝看,皇帝随口应承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只望着最远处的那只风筝。
  天上薄薄的云,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头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晕。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样的时节里,怎么会有雁?一只孤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来只是风筝。风筝飞得那样高那样远,也不过让一线牵着。欢乐趣,伤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连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飞去。
  锦秋见她立在风口上,便道:“主子站了这半晌了,还是进屋里歇歇吧。”
  琳琅摇一摇头:“我不累。”锦秋抬头见高天上数只风筝飞着,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欢,咱们也做几只来放——作粗活的小邓最会糊风筝了,不论人物、禽鸟,扎得都跟活的似的。我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只。”
  琳琅轻轻叹口气,道:“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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