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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冬天,一连串的祸事降临在这个家庭。那天李云龙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一 个电话,是老战友孔捷打来的,平时一贯高声大嗓的孔捷今天的声音极小,说话也 吞吞吐吐,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线路里的杂音,李云龙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孔捷 告诉他一个使他极为震惊的消息,丁伟将军被逮捕了。李云龙听说后,震惊得久久 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在庐山会议上,战功赫赫的元帅及党内元老们 被定为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遭到清洗。这些事,李云龙早已从文件上看 到了,但他万没想到此事竞牵连了丁伟。   
  本来按丁伟级别和这些大人物本没什么关系,可丁伟的性格使自己倒了霉,从 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心里有话就非说不可。他在大军区召开反右倾大会时,身为军 区参谋长的丁伟竟站起来当众为彭德怀辩护,并声称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点,反正 他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大,想摘就摘了去,砍掉他丁伟的脑壳他也是不服。丁伟的 反抗引轩然大波,立即被扯掉军衔宣布逮捕,丁伟被戴上手拷时表现得非常强硬, 他对着会场上的几百名高级军官们喊道:同志们,我们的党和军队有危险,这种空 气太不正常了,连个战功赫赫的元帅按组织程序提点儿意见尚且被定为反党分子, 照此下去,将来党内人人都难以自保,好人会越来越少,小人会越来越多,这个党 还有什么希望?早知如此,我丁伟当初就不该参加红军,不该参加共产党。据   
  说,当时会场里数百名将校听了丁伟的话,无不骇然变色。李云龙脸色铁青地 找出一瓶茅台酒,这是他给丁伟留的。他一口气把酒喝个精光,酩酊大醉,他吼道: 丁伟呀,好兄弟……你是条汉子……我李云龙不如你……是,是他娘的孬种,软骨 头……吓得郑秘书赶快关上门窗。田雨这天没上班,因为军部大院里今天分白菜, 她和张妈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进院子后,忽然发现刚才菜车停过的地方还零乱地扔 着一些冻坏了的白菜帮,田雨踌躇了半天,终于下决心把这烂菜叶拿回家用水洗净, 和张妈一起用盐腌了起来。   
  她正忙着,门铃响了,田雨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这人 的脸呈古铜色,满脸如刀刻般的皱纹,一看便知是常年从事室外劳动的结果。你是 田雨吗?陌生人问。是的,你是谁?找我有事吗?田雨狐疑地问。能单独谈谈吗? 不要有别人在场。田雨把陌生人带进客厅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讲了。我从东 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来,我的姓名就不说了,别人管我叫老K,我是个刑事犯,五四 年因盗窃罪被判三年徒刑,刑满后就在兴凯湖农场就业了,令尊田墨轩先生和我同 在一个劳改队……田雨浑身一震,急切地问道:我父亲现在好吗?快说说。老K垂 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说:令尊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田雨像遭到雷击般僵在那里,她妻时间大脑出现一片空白,她仁立在客厅中央, 久久不动,她丧失了时空概念,恍惚间仿佛站在宇宙的长河之岸,看浪涛滚滚,汹 涌澎湃,轻轻的风托着一个灵魂朝她走来,在苍穹的深远处,有如金石般的声音悠 悠飘来,袅袅如天赖……孩子,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浪花中的一点泡沫。而苦难是 人类品格的试金石,把人置于苦难的炼狱中,才能看到人性的真谛和心灵狂飙闪电 的壮观,悲剧把人生的善恶推向极端,它所提供的人生哲理和历史教训是无可比拟 的。人性太复杂了,它有种巨大的包容性,让人失态的迷狂,叫人切齿的卑鄙,使 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轻蔑的圆滑和世故,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冒险犯颜,极言直谏的 脊梁和风骨,举国皆吾敌,而不改其度。这就是人性的双重性,世间万物不离其宗, 譬如太阳,人类既然接受了它喷薄时的那种瑰丽,升腾时的那种蓬勃,你就得接受 它骄横中天的炽烈,那是同时赐与你的。……在茫茫暮色中,在宇宙长河之岸,田 雨有种深刻的生死感怀和宇宙苍凉感,但尽管苍凉,却并不伤感,微风托着一个灵 魂离去了……   
  田雨惊异地发现,自己竞没有了眼泪,她静静地注视着老K,轻声说:请详细 说说我父亲的情况。老K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出来,已经通知了几个死者家属了, 每次都是哭得惊天动地,我得耐心等着家属哭够了才能谈话,有个教授的老婆一听 到丈夫的死讯,竞当场休克了,我还得把她送进医院,其实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 的,没有户口,没有钱和口粮配给,但我有手艺,会偷,走遍全国也饿不死我,但 我不宜抛头露面,碰上警察检查证件就麻烦了,我琢磨了好几天,这类通知家属的 闲事还值不值得再管了,要是再有送病人去医院的事我可就悬了,像你这么镇静的 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不会告发我吧?看你家这样子,像是当大官的,我就纳闷, 田墨轩先生家里有当大官的人,怎么硬是救不了他呢?还眼瞧着老先生受这种罪? 算啦,不说这些,不过在我说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我刚告诉你了,我现在 身无分文,虽说会点儿手艺,可如今这年头,偷都不太好偷了,大家都穷,有点儿 吃的恨不得都锁进保险箱,没有粮票你有钱也没用,你看是不是……田雨表示理解 地点点头说:钱可以多给你些,粮票只能给你十斤,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了。够 了,够了,如今谁不把粮票当命似的,十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萨,我老K感激不 尽。咱们说正事吧。   
  我五七年刑满,像我这种没家没业又会点儿手艺的人,劳改农场是不会放我的, 说白了就是怕我出去没饭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满了把铺盖卷从犯人队里搬到就业职 工队里,该干活还得干活,只不过是有了30多块钱工资,可饭钱还得自己掏,囚服 也不发了,你要不想光着腚就得自己买衣服穿了。总之,刑满和服刑差不多。那年 11月,全国各地的大批右派就一拨一拨地到了。咱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大文化 人,右派是啥咱闹不清,给咱的感觉是国家好像跟文化人有了仇,文化越高仇越大, 管教干部平时总看我们这些刑事犯不顺眼,说我们是人渣子,弟兄们虽说不在乎人 家骂咱,可也明白咱的地位,自打右派来了,我们这些刑事犯可就抖起来啦,任命 的班组长都是刑事犯,没文化的管着有文化的,话又说回来了,在那种地方,文化 人屁用没有,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戴个眼镜,干起活来架手架脚的连个娘们儿都不 如,这还不算,属他妈的右派队事多,别看干活不行,打小报告的可不少,还特别 爱写思想汇报,一写就是二十多张纸,把自己骂得连王八蛋都不如,开起批判会来 一个比一个积极。打个比方,好比把一群狼关在笼子里饿着,大伙都硬撑着看谁先 饿趴下,只要有一个撑不住趴下了,一群狼就都扑上去把那条先趴下的狼吃了。   
  所以我们刑事犯看不起这些右派,咱偷东西还讲个盗亦有道,还讲点江湖义气, 可他们文化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啥规矩都不讲啦,净想择清自己,把事往别人头 上推。灾年来了,劳改队的粮食定量一减再减,最后减成每天七两毛粮,就是带皮 的粮食,右派们谁也不敢喊饿,谁要说个饿字,马上就有人打小报告,说七两粮食 就够多的了,咱们这些人对党对人民犯了罪,党和人民宽大了咱们,给咱们粮食吃, 你还喊饿,这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这不是向党猖狂反扑吗?你瞧瞧,这点儿屁 事就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要不怎么叫文化人呢。当然,文化人里也有硬汉子,令 尊田先生就算条汉子,右派队二百多号人,拒不低头认罪的只有五个人,他就算一 个,田先生自打进劳改队那天就不承认他犯了罪,对管教干部说他到死也是个“三 不”,不承认有罪,不改变观点,不落井下石。妈的,老爷子那股硬劲儿连我们刑 事犯都佩服,为这个,田先生可没少受罪,大会批小会斗,关小号,干活多加定额, 取消通讯权利,田先生一句软话没说。劳改农场干的是农活,种小麦,外人都以为 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麦子,其实拔麦子不算最苦,劳改犯们最怕的是冬天挖冻方,东 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地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下去一个白印,得用钢钎和十八 磅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一排,再用钢钎撬,那活不是人干的,右派们干那种活可 遭罪了,那抡大锤可不是谁都能抡的,劲儿使小了没用,抡圆了又没准头,谁也不 敢去扶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十八磅的大锤抡到脑袋上脑袋开花,抡到手上、 胳膊上就能把骨头砸碎,整个农场光这么砸死的就好几个。   
  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钎的活,老先 生算命大,只把手砸骨折了,包扎一下还得接着扶钎,唉,罪遭大了。头两年,粮 食不紧张,干这种活还扛得住,灾年一来,可就完啦,你想,七两粮食也就塞个牙 缝,别说干活,躺着也够呛,大伙浑身浮肿,走道像踩着棉花,东摇西晃的,出冷 汗,两眼冒金星。工地离我们宿舍有十几公里,单程走也得一个多钟头,零下40度 的天,肚里再没食,能不死人吗?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几个,倒下就没气了,有一次 我走着走着也倒下了,当时也不觉得冷了,也不觉得饿了,只觉得身上暖暖的挺舒 服,眼皮也睁不开了,直想睡过去,我听人说过,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了你小子就 该完蛋啦,当时我心里明白极了,眼一闭心一横,去他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横竖一条命,活着也遭罪,一了百了吧。你猜怎么?咱快完蛋的时候,有人掰了一 块窝头放在我嘴里,我这嘴也不争气,明明不想活了,还吃它干什么?可这嘴就是 不听话,只觉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儿快把我的魂勾走了。我当时想,这会儿能让我吃 一个窝头,砍走我一条腿也值啦,当时我那模样大概比条饿狗也强不到哪儿去,半 个窝头差点儿把我噎死,就这点儿食一下肚,我居然缓过来了,你大概猜着了,是 田先生给的,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省出的这半个窝头,每人一天才七两啊,人就 是这么怪,关键时刻半个窝头能救条命,这也就是田先生,换个人他宁可让你砍他 一条腿,也舍不得那半个窝头,不怕你笑话,咱这辈子走南闯北,没家没业,上不 敬天下不敬地,膝盖没弯过,脑袋没低过。可等我缓过劲儿来,膝盖一软,楞是给 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你猜田先 生说什么?他骂了我一句:没出息,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为口食物下跪?说完连 理也不理转头走了,当时,哨……   
  你别笑话,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这辈子除了田先生,没人拿咱当过人,我 老K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妈的不一样呀,坏的人坏起来简直是坏得流油,好的人 好起来让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让你奇怪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打那以后, 我拿田先生当自己爷爷供着,哪个王八蛋敢和田先生过不去,咱老K不管明着暗着 也要灭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欢咱,见了咱就跟不认识似的,平时跟谁也不说一句 话,独来独往的,骂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这拍他马屁的也不理,这咱理解,田 先生是什么人?人家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咱是什么人?流氓小偷, 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


[ 本帖最后由 特立独行的猪 于 2005-10-15 00: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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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咱对田先生只有尊重,人呀,不管你 多坏,见了好人还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像田先 生这样的好人怎么也给送去劳改了呢?这世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头呀,自古以来监狱 那种地方是我们这种人该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种人应该去当大官,好人当官老百姓 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说这些。我接着讲。说实话, 我看不起文化人,除了会练练嘴,别的什么都不行,大部分人骨头还特别软,他们 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进劳改队,就说明人家看你不顺眼,要收拾收拾你,你 要像条狗似的挨了一鞭子还向人家摇尾巴就没意思了,他们以为尾巴摇得越欢就越 能得到宽大,所以拼命打小报告,写思想汇报,批判别人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凶,其 实进了劳改队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现再好也没人拿你当回事。   
  照理说,灾年来了连他妈的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打什么小报告?不行,还得接 着折腾,批判批判这个,汇报汇报那个,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欢的人,你想呀, 七两粮食不白给你,你要走来回三个小时的路,还要干重活,这已经够呛了,你再 忙着揭发别人、批判别人,体力和脑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农场从入 冬以来就开始死人,开始是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个队就 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地冻成那样,挖个浅坑也得四个人干一整天,把死人埋 了活人也快累死了,开始还给钉个薄木匣子,后来是草席卷,最后草席都供不上了, 光着身子埋吧。这下子批判会也不开了,小报告也顾不上打了,顾命要紧呀,大伙 儿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现怎么样,表现再好该死也得死,你得处处节省 体力,连脑子都别动,比方说,大伙儿一起掀冻土块,你应该嗓门大点儿而手上一 点儿劲儿别使,说白了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来,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活 下来的,不然十个老K也玩儿完了。咱刑事犯没自尊,横竖不过是人渣子啦,干着 活不想干了,一头栽倒假装昏过去了,想装得像点也好办,你就像个螃蟹似的吐白 沫儿就行,管教干部踢两脚骂两句你只当是催眠小曲儿,劳改犯都当了还怕骂吗? 要脸干什么?人都快饿死了,脸和屁股就没啥区别了。   
  当然,我说得是我们这些人,一般来讲,文化人比我们实诚,尽管活干得不怎 么样,可也真不惜力,你让他躺倒装死狗比杀了他还难受。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 先生就更是这样了,本来没人愿干扶钎的活,都怕抡锤的人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 扶钎,后来粮食一减再减,就再没人愿抡锤了,那种活体力消耗太大,大家宁可被 砸死也不愿抡锤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抡锤,咱看不过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说,别 犯傻,别人是欺负你呢。田先生说,这活总得有人干,前些日子我掌钎,抡锤的也 累呀,现在也该换换了。唉,你说他是聪明还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粮?现在是 多少?那是一码子事吗?我没办法,人家文化人有自己的主意,就这么着,我眼看 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咱心里跟明镜似的,老爷子 没几天活头啦,我偷偷问他,田先生,您家里还有什么人?有啥事需要我办的?我 也不怕您不爱听,您可快撑不住啦,有话快说,要不就来不及了。老爷子想了想说 老伴也进来了,就在这个农场,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个女儿出嫁了,算了,老K, 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什么要办的事,人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有定数,生者 如过客,死者为归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人生应该坦坦荡荡。我死了以后,你把 我棉衣棉裤和被子都拿走,给我留个裤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别糟蹋了东 西。我当时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操,这叫他妈的什么事? 这世道怎么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说您总得给女儿留几句话吧?您放心我一定传到。   
  田先生摇摇头说,既然是阶级社会,总要有人当贱民,我和老伴已经是贱民了, 这叫万劫不复,何必再把女儿搭上?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吭声了,任我说啥也不开 口了。我估计得没错,两天以后田先生就走了,老爷子走得不声不响的,晚上一觉 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时人都硬了。我带了几个哥们儿整整干了一天 才刨出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爷子埋深点免得化冻后被野兽刨出来,可地上的 冻层有两米厚,弟兄们实在挖不动啦,我可没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样我 还算人吗?老先生穿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们轰走,我一个人 坐在坟头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长这么大咱净让别人哭了,自己啥时候这么哭过? 田先生,好人呀,这世上该死的人多了,怎么就让田先生死了呢?真他妈的……过 了几天,我把管教干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的,连夜逃了出来,其实这叫逃跑吗? 咱早就刑满了,啥时候改无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先生的事都告诉你了,我也该 走了……   
  老K眼巴巴地看着田雨,希望田雨能兑现刚才的诺言。田雨梦游般地走到柜子 前拉开抽屉,拿出20斤粮票和500元钱递给老K,老K吃了一惊,连声说:说好了给 十斤,你怎么给这么多?自己不过啦?不行,不行,我只要十斤就够啦……田雨怔 怔地看着老K,突然扑通一声给老K跪下,慌得老K连忙去扶,田雨执意不肯站起 来,她脸色惨白,定定地望着老K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替父亲谢谢 你了,谢谢你让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谢谢你把他埋葬,使他到死都保持了尊严,谢 谢,谢谢,谢谢……她不停地说着,又不停地用额头把地板撞得山响,她似乎丧失 了思维,对面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连久闯江湖的老K都吓坏了,他揣起粮票和钱, 向窗外望望四周动静,对田雨一抱拳说:后会有期。说完窜出门外不见了。   
  田雨似乎没发现老K的离去,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爸爸,妈妈,别把 我一个人丢下,求求你们了……她瘫软在地上,顿时泪飞如雨……刚刚窜出门的老 K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老K定眼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人穿着黄呢子军 装,肩上佩着少将军衔,我的妈,老K还没这么面对面地见过将军,他吓得腿都软 了……   
  李云龙刚才醒过酒来,想回家躺一会儿,没进客厅就听到了老K的叙述,他听 了一会儿,听得他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咳,竞像座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他看了 老K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请跟我来。然后径直走进客厅,从柜子里拿出十斤粮 票又胡乱抓了一把钱,连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手里,挥挥手示意老K离去,然后, 他头也不回地上楼进到卧室里躺下了。老K僵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李云龙 躺在床上,他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丁伟被捕的事本来已使他的心情极为恶劣, 再加上刚才他听到岳父的噩耗使他震惊不已,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胸中的闷气 似乎凝固成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喘不上气来,太阳穴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 跳动,正难受着,见郑秘书进来,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李云龙顿时从椅子上蹦了 起来……   
  原来他儿子李健又惹事了,李健已经八岁了,正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午放学回 家,见妈妈和张妈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就有了点儿主意,他知道现在正是困难时 期,大家都在挨饿,于是也想出去转转,看看能否再拣些菜叶子回来,结果出去转 了半天,没拣着菜叶子,倒是从一辆拉白菜的三轮车上抱来一整棵白菜,但这小家 伙运气不佳,没走两步就被人捉住,这年月人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只有对能吃 的东西异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比磨盘还重,这还了得?李云龙知道 这件事时,简直五雷轰顶,感到奇耻大辱,心说这军长是没法儿干了,自己儿子做 出这种丢脸的事,他还有什么脸在军部大院当1号,他火冒三丈地赶回家,一把拎起 儿子三下两下绑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抡开牛皮武装带就没命地抽起来,因为在气头 上,他下手太重了,抽得李健连连惨叫,吓得张妈跪在地上替李健求情,李云龙听 也不听,只顾狠命地抽,嘴里说要抽死这个孽种,只当没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偿命, 这么小就学会偷了,长大了还不知会干什么坏事,老子现在就为民除害了。


[ 本帖最后由 特立独行的猪 于 2005-10-15 00: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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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田雨听到父亲的噩耗,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她哭个昏天黑地后就在卧室 里昏昏睡去,儿子的哭叫声把她惊醒,当她冲下楼时,李云龙还没有歇手的意思, 田雨顾不上和他吵,就一下伏在儿子身上,李云龙一时收不住手,有一皮带抽在田 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带,余怒未消地训斥着妻子:你看看你儿子,全是你惯的。 他有个习惯,要是儿子有了什么露脸的事,比如考试得了第一名之类的事,他便得 意地四处吹嘘,看看,我儿子硬是考了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种。要是儿子惹了什么 事,他便会对妻子说:你看看你儿子……似乎李健又成了田雨一个人的儿子了。田 雨本来刚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时一见儿子血肉模糊的屁股,顿时又失 去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李云龙,我和你拼了……说罢一头向李云龙撞 过去,李云龙慌了,他从没见过妻子变得如此疯狂,不由心虚起来,也有些暗暗后 悔自己下手太重了,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东西,我再不管教将来就没 法管了……田雨抱住儿子泪如泉涌,她仇恨地对李云龙说:你这不是管教儿子,是 想杀了儿子,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也敢下这种毒手。她转而又数落儿 子:孩子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呀,看把你打得……她放声 大哭起来,李云龙也发现自己太过分了,他慌忙打电话叫来郑秘书,让他送儿子去 医院,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出去了。   
  李云龙的家庭已经够乱的了,上天似乎还嫌不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健 被打后,保姆张妈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家,至于闹成这样,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 李家只有两个孩子,除了小儿子李康住幼儿园能保证基本供应外,全家都在挨饿, 尤其是李健,饿得脖子都细了,似乎都支撑不住脑袋了,三个人的口粮四个人吃, 还不是自己拖累了李家。张妈越想越绝望,她是个很自尊的农村妇女,认为不应该 再拖累李家了。从那天起,张妈就拒绝进食了,她希望自己快些死去,她换上自己 最干净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任凭田雨怎么哀求也不吭声,老太 太固执得很。李云龙知道此事后,后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他知道家里闹成这样, 都和自己有关,儿子固然应该管教,可那天他一时气晕了,下手太重了,根本没考 虑张妈会怎么想,这个自尊的农村妇女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少,据警卫员吴永生说, 有几次看见张妈在偷偷地落泪,李云龙一直没顾上劝劝她。   
  这次,他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得好好解决一下,他把小儿子李康从幼儿园接 回家,指挥着全家人规规矩矩站在张妈的床前,夫妻两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张 妈还是闭着眼一声不吭,看样子她铁了心不想活了。李云龙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子,他说了声:张妈,全家人都给你跪下啦。说罢扑通一声自己先跪下了,田雨迟 疑了一下,也和两个孩子默默地跪在床前。李云龙充满感情地说:张妈,你比我年 长十几岁,是我的长辈,按辈分全家人该跪着求你,我李云龙不是什么首长,我也 是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从小就知道挨饿的滋味呀,赶上灾年,我娘也领我拄着打狗 棍讨过饭,灾年要饭难啊,走个十里八里也不准能要上一口,那年我们娘儿俩饿得 实在走不动了,一个河南老大娘把仅有的一个窝头给了我们,那老大娘也是穷人呀, 我现在还记得她老人家的模样,岁数和你现在差不多,一头的白发,慈眉善目的, 我娘抹着泪对我说,孩子,将来你出息了,可别忘了穷乡亲,别忘了你也是穷人家 的孩子。打那以后,我参加了红军,战场上咱没当过吞种,心越打越硬,可有一样, 一遇见穷人家的老大娘,晦,我那心呀,就像有人在揪,叫我想起当年救过我们母 子的老大娘,也想起我娘,我忍不住就想落泪,我娘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她老人 家死得太早了,我实在没机会孝顺她老人家呀。张妈啊,你到这个家好几年了,全 家人早把你当成自己家人了,一家人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李云龙一口吃 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你现在不吃饭,是拿我当外人呀,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让我 背个不忠不孝的恶名,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他又对两个儿子说:儿子呀,你们听着, 咱们家是五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奶奶,将来我和你妈要是不在了,你们都要给老人 家养老送终……张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别说了,首长,你们一家子都是好 人啊,从今以后,我也拿这儿当自己的家,我老婆子命好啊,遇见你们……   
  田雨和孩子们都忍不住哭了。军部大院出了件怪事,事情虽不大,但是让保卫 处很伤脑筋。后勤部的一台立式水泵莫名其妙地丢了。大院里有不少空地,自从粮 食供应紧张以来,院里所有空地都种上了玉米和蔬菜。这台立式水泵是平时抽水浇 菜用的。军部大院的围墙足有三米高,大门设双岗,围墙内外均有游动哨,这台立 式水泵的长度有四米多,重量有100多公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搬走的,更何况 是在警卫森严的军部大院。保卫处查了半天毫无头绪,现场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保卫处长和几个保卫干事出于职业习惯,认为这很可能是敌对势力制造的政治 事件。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李云龙就火了,他一拍桌子话很不客气:你们保卫处 是干吗吃的?迟迟破不了案,说明你们是笨蛋,依我看从保卫处长到下面的干事都 该脱了这身军装转业,部队不养废物。政委孙泰安对保卫处长说:你们准备怎么破 案呢?总不至于到地方上请公安局协助吧?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第三十一章   
  刚刚被李云龙骂得狗血淋头的保卫处长心里很不服气但又不敢顶嘴,他刚刚在 肩章上添了颗星,成了上校,总想在工作上搞出点儿成绩来,谁知刚晋升就赶上这 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台水泵不值钱,算不得大案子,但这么个大铁家伙竟 然无声无息在戒备森严的军部消失了,这问题就严重了。按逻辑推理,既然作案者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这么笨重的东西,那么绝密文件和枪支弹药包括一号二号首 长的脑袋总要比水泵好带吧?想想都觉得后怕。这难道能是一般盗贼干的?于是保 卫处长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说:军长、政委,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窃 案,很可能是敌特分子干的,而且是里应外合,我打算先这样入手,先调集所有在 军部的军官和工作人员的档案,过一遍筛子,然后再找出重点进行突击审查……   
  李云龙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敌特分子?人家特务是不是吃饱撑的?费了半 天劲偷一台不值钱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蒋介石要浇菜园子缺台水泵呀?冒着 生命危险偷出来再专门派一艘军舰运回台湾?你脑子有毛病是怎么着?屁大的一件 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政审人人过关?我就奇怪,这支队伍从红军时起就有这么 一批混蛋,他娘的仗不会打,就会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这上面,有能耐, 战场上去立功,这才算个军人,才算条汉子,别净靠着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   
  政委孙泰安见李云龙怒不可遏,越说越出圈,连忙打圆场:老李呀,我看这件 事以后再议,先让他们回去,咱们不是还要开会吗?保卫处长退下后,孙泰安说: 老李,有些话何必说得这么明白?尤其是对下级,心里明白就行了,咱们是老搭档 了,要是换个人我就不说了,苏区时杀AB团,杀托派,延安整风,对自己人比对 敌人还狠,党内缺乏民主空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我这个职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你我都无能为力,别说咱们,彭老总怎么样?井冈山时就“惟 我彭大将军”,政治局委员,国防部长,元帅,都没用,一句话就成了反党分子, 要说他反党鬼才相信,可谁敢说话?现在这形势……最好还是少说话,言多语失呀……   
  李云龙冷笑道:只要我李云龙在位一天,我的部队里就不许有靠整人吃饭的混 蛋,谁想整人,就给老子脱了军装滚蛋,没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乌纱帽不大,丢 了也没啥可惜的,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孙泰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呀,这脾 气,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总有老首长护着你,你算运气好,不然就冲你那脾气, 别说当军长,这么多年的运动,你老兄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可你想过没有?以后没 仗打了,你的价值还有多大?嘴上再缺个把门儿的,还有哪个老首长再护着你?   
  去他娘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子这脾气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李云龙带着警 卫员小吴来到梁山分队的驻地,他悄悄的谁也没惊动,背着手溜达进菜园,菜园里 种的全是红薯,看来灾年没人种蔬菜,都是先顾肚子吃饱,什么生长周期短产量高 就种什么。红薯秧子长势不错,绿油油的,地里湿漉漉的像刚刚浇过。李云龙四下 看看,发现这块菜地的地势较高,不远处有条小河。   
  李云龙眼珠转了转突然笑了,他问小吴:你猜猜这浇菜园的水是怎么来的?小 吴说:菜地地势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浇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李云龙用鼻子哼 了一声:我就不信段鹏和林汉这两个小子有这么勤快,他们能下死力气去挑水?咱 们找找看,这里面要没名堂我就不姓李。小吴走到灌渠的尽头,发现有个四方的水 泥砌的池子,看样子水是从池子里涌出的。李云龙说:动动脑子,这池子下面总不 会是个泉眼吧?小吴困惑地说:那哪儿来的水呢?笨蛋,你就是不动脑子,这水是 从别处引来的,池子下埋了暗管。他们来到小河边,发现有座砖砌的小屋孤零零地 立在河边,猛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似乎是看守菜园的人住的。小屋门锁着,窗户 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再仔细看看,就有些名堂了。 小屋靠河一侧的陡坡被控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面有什么东西就看不 清了,因为外面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破木板遮挡住人的视线。李云龙笑道:看吧, 段鹏这小子的狐狸尾巴藏在这儿呢。小吴说:哦,我明白了,这是个水泵房,河水 从小屋下面被抽进暗管,再通过暗管从水池里涌出来,就好像水池里有个天然的泉 眼似的。李云龙冷笑道:伪装得不错,连电源线都埋在地下了,段鹏和林汉这一对 儿混蛋,宁可费这么大劲儿去偷水泵埋暗渠搞伪装,也懒得去挑水浇地。小吴很佩 服地说:还是人家脑瓜子灵,像俺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整死俺也想不出这招来,只 能下死力去挑水。   
  段鹏和林汉正带着战士们在海滩上训练,训练科目是徒手夺刀,战士们两人一 组,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正打得水花四溅,除了匕首是橡胶做的假刀外,其余的都 是真踢真打,连护具都不戴,有的从浅水打到深水区,在水下厮杀得难解难分,有 两个战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个捂着流血的鼻子,一个走路一瘸一拐,嘴里还不干 不净地骂着:操,你他妈的手真黑,哪儿软乎往哪儿打……占了便宜的一方则表现 得很谦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办法,谁让咱拳头太硬呢。段鹏和林汉见李云 龙来了,连忙跑过来敬礼。李云龙绷着脸道:你们分队的副业搞得不错呀。   
  这两个家伙都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都猜出李云龙的来意,要是别的首长来, 哪怕是政委孙泰安,他们也敢装傻充愣的不认账,可对李云龙扯谎就有点不够意思 了,不是不敢,而是他们很敬重这个军长。段鹏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1号,事 情是我干的,该怎么办您说了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李云龙装糊涂:你 干了什么?我是顺道来看看你们训练的。段鹏苦笑着说:您亲自来这儿,肯定是因 为水泵的事,我搞的那点儿伪装能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军长您。李云龙心里暗暗称 赞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的脑子反应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马上就判断出 你的来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后干脆承认,绝不兜圈子。李云龙说:好呀,痛快, 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说开了,那就说说你们偷水泵的理由,要能说服我,水 泵你可以留下,我决不追究,要是说服不了我,那对不起,水泵要物归原主,至于 你,至少是个记大过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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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汉说:1号,您好像找错了对象了,事情是我干的,段鹏有这本事吗?他就会 吹牛,觉得这是件露脸的事,硬说是他干的,将来和别人好有的吹。李云龙沉下脸: 少来这一套,一个分队长,一个政委,要处分谁也跑不了。段鹏神色凛然道:理由 很简单,弟兄们吃不饱,已经影响训练了,体能也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分队没有士 兵,全部是军官,军衔最小的也是个少尉,您知道,军官的口粮标准已降到每月27 斤,再减去5斤支援国库,1斤支援灾区,只剩下21斤了。国家有困难,需要咱勒裤 腰带,咱没二话,省着吃就是了,可从去年开始,来队探亲的家属越来越多,其实, 哪是什么探亲,都是在家乡饿得受不了了,到咱队伍上求援来了,有的一家七八口 全来了,住下就不打算走了,谁家没亲人?咱好意思看着人家挨饿吗?可就这点儿 粮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量也不过才每天7两,何况还有这么多家属,作为军事主 官,我无权停止分队规定的训练科目,但说实话,我们已经做不了高强度训练了, 不少弟兄都饿昏在训练场上了,从今年年初,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 体能训练,我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我想让弟兄们保存点儿体力,尽量减 少点儿消耗,再过两个月,我们种的红薯也该下来了,到时情况会好一些。要是没 这台水泵,我们就得挑水浇地,可弟兄们实在没这种体力了。再说,后勤部闲置了 好几台水泵,我去要过,人家不给,宁可让水泵在仓库里闲着,俗话说:三讨不如 一偷。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检讨,也不打算认错,因为虽然我手段不那么……正 规,但理由却是很充分的,至于处分,我没考虑过,因为那不是我的事,应该由您 考虑才是。   
  李云龙沉默了。几个佩着中尉军衔的特种兵挤过来对李云龙说:1号,您干脆给 我们分队来个集体处分得了,要省点儿事就把集体一等功免了,来个功过相抵,谁 也不欠谁。对,这主意不错,实在不行就免了集体一等功,再来个集体记大过处分, 我们吃点儿亏没关系。反正不能让分队长和政委自己扛着,事情是大伙儿干的,全 分队每人有份,光处分分队长和政委,我们都成了缩头乌龟了。段鹏拉下脸瞪起了 眼睛说:干什么?干什么?起哄是怎么着?你们怎么跟1号说话呢?还有点儿规矩没 有?都给我滚。队员们不服气地嘟囔着散去。李云龙有些艰难地说:这么多家属来 队,你们粮食是不是早没了……   
  林汉说:和野菜放在一起吃还能凑合,1号,您甭操心了,这又不是哪个单位的 事,全国人都在挨饿,部队好歹还有粮食定量,农村可就惨了。林汉的声音低低的。 农村的情况真的这么糟?你们都听到些什么?李云龙问。段鹏和林汉这两条硬汉都 流泪了。段鹏说: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上个月家乡捎信来,说我老娘饿死了,我 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肃武威,好年景都穷,就别说现在了,他两个兄弟都饿 死了,他爹娘幸亏死得早,不然……林汉擦着眼泪说:我们分队有个军官,家在河 南信阳,那边灾情最重,整村的饿死人,省里派民兵封锁路口,不许外出讨饭,他 一家十几口没活下一个。他听说后就不想活了,把手枪顶在脑门上要搂火,被别人 发现制止,又伯他再出事,只好把他关进禁闭室。1号,我这当政委的,照理应该去 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家家里十几口人都饿死了,我再给人家讲大 道理,这不是找骂吗?再说了,我自己也糊涂着呢,咱们国家到底是怎么啦?不是 刚搞完大跃进吗?炼出这么多钢,连英国都超过去了,一亩地能打上几万斤粮食, 我听说中央领导都发愁粮食多得吃不完干什么用。   
  李云龙感到一阵昏眩,浑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厉 声打断林汉的话:不要说了,记住,这种话以后和谁也不要说。粮食的事我来想办 法,办法……总会有的。晤,我和后勤部打个招呼,水泵就算发给你们分队用了, 记住,下不为例,不管是什么理由,偷东西是错误的,你们要检讨,以后要坚决制 止,不然偷顺了手还不偷到银行去?   
  谢谢军长,我们金盆洗手了,从此做良民。段鹏回答。李云龙走出几步又想起 什么,他转身问道:那台水泵是个很笨重的玩艺,你们怎么弄出来的?段鹏刚要回 答,李云龙又摆了手说:算了,别说啦,这事我一听说就想到你们了,除了你们谁 还有这本事?反过来说,要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敢叫特种分队吗?   
  李云龙回到家里,见田雨正从楼上下来,他劈头就问:家里还有多少钱?田雨 随口答道:好像有两干多元,你要买什么?李云龙一听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多钱? 咱们成财主了?田雨说:我也没特意攒钱,每月工资都放在抽屉里,除去花销剩下 的我也没存,前些天我数了数,才知道有两干多元。国家从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 按李云龙的级别加上各种补贴有近300元,家里孩子少,没负担,又是两个人拿工资, 所以节余较多。李云龙是过惯了供给制的人,对钱的概念很模糊,觉得有吃有穿有 酒喝有烟抽就行了,要钱有啥用?和李云龙同级别的将军都没他有钱,那时国家鼓 励多生孩子,哪家起码是四五个孩子,工资虽高,可也没什么节余。李云龙兴奋起 来:哈,没想到咱们稀里糊涂成了财主,看来发财还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钱都给 我。   
  当田雨弄明白李云龙是准备到集市上买些粮食给梁山分队时。她马上提出警告: 第一,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个人买卖是违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 卖,只有黑市上有,这同样也是违法。第三,军队有明文规定,现役军人一律不得 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没有这些规定,我早去买了,孩子们 都在挨饿呀。经田雨一提醒,李云龙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这么条规定,有些踌躇起 来。郑秘书来找李云龙汇报工作,见军长正抓耳挠腮想不出辙来。他问清是什么事, 脑子一转,主意就来了,一句话就使李云龙茅塞顿开,他说:军长,这条规定只限 于现役军人,至于黑市和集市的区别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门才有权过问贩卖 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无权也无义务去检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买也 就买了,顶多算无知吧,当然,国家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就又当别论了。李云龙一 下子开了窍:对对对,我咋就昏了头?张妈不是老百姓吗?肚子饿了兜里又有几个 钱,买点儿吃的,犯了哪家法?这么办,这钱发给张妈了,算工资,人家愿意买粮 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吗?郑秘书,你得给我作证,这可不是我违反规定。郑 波微微一笑:没问题,我是证人。那我的东西送给别人谁管得着?老子高兴给谁就 给谁,是不是?当然,公民之间的相互馈赠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是你的自由嘛。好, 你通知段鹏派几个人换上便衣帮张妈背东西,助民劳动嘛,可有一样,张妈买回的 东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给背回来,要是碰上个管闲事的……让这小子自己解决吧, 擒拿格斗也不能白学,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灾年的粮食本没什么价,说多少钱 就是多少,你爱买不买。   
  两干多元买回500多斤玉米面,合每斤4元多。田雨说:张妈,你也没和人家还 还价?就算是灾年,也够贵的。李云龙却很满意,他乐呵呵地说:张妈,别听她的, 一点儿都不贵,钱是什么?是纸呀,放在抽屉里吃不得喝不得,粮食可是实实在在 的东西,能救人命的。为这点儿粮食,李云龙和妻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粮食买回后,李云龙叫人全部运到梁山分队了,自己家一点儿没留。田雨知道梁山 分队在李云龙心中的分量,对于丈夫用全部积蓄买粮也表示理解,问题是这两干多 元钱不是小数,钱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会心满意足的,李云龙又不是 不知道,这个家庭也在挨饿呀,就算大人不吃,给孩子们留些粮食总不算过分,这 下可好,钱没了,粮食也一颗没见着,李云龙连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好 像这件事与田雨无关,这太过分了。当田雨刚刚把这意思很委婉地说出来时,李云 龙一听倒蹦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那是军粮,谁也不能动,动了就是贪污,打仗 那会儿,谁敢贪污军粮就没二话,枪毙!我说你咋觉悟越来越低呢?连普通老百姓 都不如?   
  田雨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她也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钱买的,怎么就成了军 粮?我想给孩子们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贪污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李云龙 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的钱?你会造钱?你造一个给我看看?你的钱哪儿来的?国 家发的嘛,国家发的钱用在国家身上,就是天经地义。田雨气得哭笑不得,因为李 云龙的思维逻辑极为混乱,甚至胡搅蛮缠,照他的逻辑,田雨等于自己花钱买了贪 污犯的帽子。她尽量克制着自己,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说:老李,咱们别吵 架了好吗?咱们大人可以凑合,可孩子们不能挨饿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样,他正在 长身体呀,还有张妈,她天天还要干活呢。李云龙毫不通融:孩子们也不能特殊, 全国都在挨饿,让孩子们吃点儿苦没关系,不然非成了少爷胚子不行,谁让他们不 生在地主老财家?当我李云龙的儿子就得学会吃苦,张妈是自己家人,我没拿她当 外人,我说过,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没有了就 都饿着。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也不顾一切地大 喊道:你真是冷血动物,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李云 龙也被激怒了,他咆哮着:你敢骂人?你再说一遍?他猛地扬起了手,迟疑了一下 又改变了主意,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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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田雨冷冷地说:好呀,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这房子是国家配给将军住的,我 当然没这种资格,看来我是该走了。她转身上楼收拾衣服去了。李云龙颓然坐在沙 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敢说,可话 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的是有些过了。张妈走过来对他小声说:首长,你说过, 咱们是一家人,要是没拿我当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说你几句了。李云龙点点头说: 张妈,你当然可以说了,我听着。你是个大男人,家里过日子的事本不该你管,我 们也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断顿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吗?连三两都 不到呀,想多留几口给孩子,这样的媳妇到哪儿去找?你还出口伤人?你知道不知 道?你媳妇饿得成了一把骨头了,连月经都没了,她才30来岁呀,这么好的媳妇该 当菩萨似的供着呀,你咋就张嘴骂人赶人家走呢……   
  李云龙被训得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张妈数落着。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 包下楼了,她换了一身新军装,戴着无沿军帽,波浪似的长发从军帽下倾泻在肩上, 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提醒着李云龙,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个军官,李云龙长 这么大好像还没向谁道过歉,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田雨对 张妈说:张妈,等我安顿下来会告诉你,我走了,再见!说完连看也不看李云龙一 眼便向门外走去。站住!李云龙喊了十声,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堵住门, 田雨停住脚步,冷冷地注视着他说:请你让开。李云龙固执地堵住门口说:你不能 走。为什么?田雨问。因为……我刚才好像犯了点儿错误,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些 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我好像记不清了。没有,你没说错话,只不过是让我滚,这 不算错话,我这不是准备滚吗?不对,肯定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我怎么能说这 种混账话呢?张妈,我说过吗?你看她老人家都没听见,肯定是你记错了。来来来, 你先坐下,听我说,要走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听我说完了再走,我绝不拦你, 好吗?可以,我洗耳恭听,请讲。   
  田雨坐下了。李云龙正襟危坐,面色显得很疲惫,很沉重,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刚才说了错话,我收回,现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马勺 碰锅沿,难免磕磕碰碰,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如果你的气还没消,一会儿你可以 骂我一顿,我不会回嘴,现在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忆过去, 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大事小事,陈芝麻烂谷子,想呀想,一想过去不要紧, 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起淮海战役,当时的仗是怎么打的, 行军路线是怎么走,每场战斗是怎么指挥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后,嗨,都记不清 啦,只记得当时仗打得凶,可伙食特别好,嗬,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随便吃, 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   
  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东西还没想起来,晤,当时吃得 咋这么好?华野和中野加起来有60万大军,一天要吃掉多少猪肉炖粉条子?这就是 说当时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黄泛区很多,黄泥汤子没膝盖,别说种 庄稼,走路都成问题,黄泛区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儿供得起这么多军队呀,那么这 么多大米白面、猪肉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河南、山东、河北这些老解放区运来的, 是一百多万支前民工用独轮车推来的,这下我想起来啦,我当年印象最深的,就是 这百万支前民工,当时我站在陇海线的路基上四处一看,好家伙,铁路两侧的大路 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的支前队伍,卷起的漫天尘土硬是把日 头都遮住了,成千上万辆吱嘎吱嘎的独轮车发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似的,那场面一辈 子也忘不了呀,推车的好像是以家庭为单位,有丈夫推车,媳妇在前边拉的,有老 汉掌车把,大闺女在一边推的,饿了啃口硬馍,渴了喝口路边沟里的水,一抹嘴又 接着往前走,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鞋,一箱箱的弹药就这样用小车推到前线 的。   
  我看着那场面,心里发堵啊。敌机飞过来投弹扫射,民工们只能就地卧倒,光 秃秃的大平原,一点儿遮挡都没有,你往哪儿躲?打着谁算谁,敌机走了,人流又 接着向前走,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被子弹打掉半个脑袋,一个老汉抱 着孩子哭呀,嚎呀,还从头上摘下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拼命给孩子擦血,手巾都 染红了,周围的乡亲说,这老汉就这么棵独苗,是三代单传。我一听鼻子就发酸了, 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一边叫战士们掩埋尸体,一边扶着老汉说:老人家,老百 姓对我们队伍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是还不清的,我们无以为报呀,我们能做的就是 狠狠地打,打垮国民党的统治,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都能过上好日子。老汉擦擦眼泪说:首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老百姓为咱队伍, 咱队伍又为了谁?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呀,咱不管谁管?首长,你让弟兄们给俺娃堆 个坟头,俺送完军粮回来,再把俺娃带回家。首长啊,俺不多呆啦,前边急等粮食 用,俺得赶紧迫上队伍呀。老汉说完抄起车把要走,听完老汉的话,我就再也忍不 住了,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当时我们师三团正排着行军纵队从旁边大路上过,我传令部队停止前进,我拉 着老汉的手向战士们喊,同志们,这位老人家的独生子刚刚牺牲了,他是从咱老区 来,走了上千里地呀,独生子牺牲了,老人家还坚持要把军粮送到前线。同志们,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呀,咱们的队伍欠人民的情是还不完的:同志们,不管将来你们 走到哪里,不管将来你们当了多大的官,你们要记住今天,记住这位老人家,要记 住向人民报恩呀!同志们,咱们的队伍是铁打的队伍,咱们的战士是铁打的汉子, 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们的膝盖没打过软,可咱们上敬人 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给人民跪,给父母跪。现在听我口令,全团下跪,请老人家受 我们三团全体指战员一拜。说完就先跪下了,三团当时是加强团有五千多人,五千 人哪,五尺高的汉子站着黑鸦鸦的像森林一样。口令一下,五千多条汉子推金山倒 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那场面呀,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云龙说得动情,他感到浑身燥热,多日的郁闷淤结在胸中,想一吐为快,他 狠狠地扯开军便服的领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 想,想得头疼,我李云龙没文化,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不懂,也没兴趣搞明白, 但我只认一条理,就是不管什么主义,你都得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不然 就狗屁不值,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当年红军的根据地有哪些?井冈山、瑞金、鄂 豫皖、川陕。为什么要在这些地区建根据地?干吗不在上海、北平?就因为这些几 省交界的地区穷,敌人的统治相对薄弱,人要穷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 家革命和造反总要有个理由,总要让人有个盼头,不然人家凭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 带上跟你干?其实当时党对不识字的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主义和高深的理论,建立中 央苏区时发动农民的口号很简单,叫“打倒土豪劣绅,吃红番薯”。你看,多简单, 能吃上红番薯就行了。   
  解放战争时,动员农民参军理由也很简单,土改刚分完土地,国民党要把你的 土地抢走,怎么办?参军,保卫胜利果实。说一千道一万,老百姓的盼头就是能耕 种自己的土地,过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问题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帮我们 取得了政权,我们当初的承诺兑现了没有?人民是否过上了好日子呢?这就是我烦 躁、睡不着觉的原因。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脸发烧,娘的,胡折腾呀,好端端的日 子不过,非要折腾呀,大跃进、炼钢铁,十五年超过英国,一亩地打个几十万斤粮 食,粮食多得发愁啊,愁得没地方打发,狗屁,见鬼去吧。有能耐折腾就要有能耐 负责,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伟说得没错,早知这样,老子当年就不该当红军。打 了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还不该好好报答老百姓?这几 天我到下面各团走了走,干部一个不见,只见战士,和战士们聊天,这一聊不要紧, 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没有饿死过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 区呀,当年养过我们帮过我们的老区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区人民不但没过上好日 子,反而大批的被饿死呀……。   
  李云龙哽咽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他狠狠地擦去泪水,但泪水不停地流下 来。田雨受到极大震撼,李云龙的眼泪金贵,轻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肠寸 断。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连想都不要想,一 旦失去他,自己的半个生命也会随之而去的,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 对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泪如泉涌:请原谅我,我不该和你 吵架,你的压力太大了,请你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在听着,我是你 的妻子呀……她终于哭出了声。惨哪,太惨了,河南信阳地区,有的村成了死村, 整村的人被饿死。有的村支书带着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省里派人封锁路口,不准 外出讨饭,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结果全村被饿死。是谁下的命令?真该好好 追查追查,这种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怎么能当上官呢?要是我当时在场,老子豁 出去偿命,先掏出枪毙了他狗娘养的。梁山分队的一个战士,全家除了他,十几口 人全部被饿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枪要自杀,我去禁闭室把他放出来说,干吗往自 己脑袋上打?你该打我才是,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谁也别想 逃脱责任。我李云龙就该杀,谁让我胆子小不敢说话?谁让我怕摘乌纱帽?我是他 娘的软骨头、孬种,就因为我这样软骨头官太多了,才把国家搞成这样。我把手枪 顶上子弹拍在桌上说,你要有气就照我脑袋来一下,谁让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 官呢?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老百姓,脑袋上吃颗花生米是活该,罪有应得。冤有头 债有主嘛,往自己脑袋上打就不对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现在我要说的是,请你原 谅我一次,或者说饶我一次,让我以后长点儿记性,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立功 赎罪呀,如果你说要原谅我,对我以观后效,可我一出门你又要往自己头上打,这 就没意思了,首先是说话不算话,不是条汉子。第二,有仇不报非君子,对我有气 就该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这也不是条汉子,我会看不起你。就这样,他答 应不死了,保证说话算话。我这才敢走。   
  唉,我越想越没脸呀,我李云龙在战场上没当过孬种,咋越活越胆小了呢?以 前总以为自己好歹还算条汉子,现在一想,狗屁,软蛋一个。谁是英雄?谁是硬汉? 是彭老总、丁伟,还有你父亲田先生,我李云龙是粗人,脑子开窍晚,得罪过田先 生,可我不傻,以前错了,以后不能再错了,我要凭良心活着,老百姓的大恩大德, 别人忘了,我没忘,别人不报,我报。田雨用双臂环抱住丈夫,轻轻地把脸颊贴在 丈夫胸前,那颗健康有力的心脏响若擂鼓,充满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这颗心脏 还能跳动多久?但愿长一些,什么时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脏还有必要跳下去吗?                             
第三十二章   
  1966年元月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马祖海域沿大陆一线的海面上,有一 艘50吨排水量的旧登陆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这是一艘载满物资的运输船,黑沉沉 的海面很安静,只有突突的马达声发出微弱的声响……战士吴连生抱着56式冲锋枪 斜倚着后甲板的护栏上。他脸色铁青,面部肌肉由于过分紧张而痉挛着。他死死盯 着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观察的排长李存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些天,吴连生算是 恨上他的排长了,在他的意识中,排长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从他入伍后, 排长就无时无刻不找他的茬子,横竖看他不顺眼。   
  去年,他父亲在家乡为他说下一门亲事,女方条件不错,据媒人介绍,女方认 为吴连生的家庭条件不怎么样,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吴连生在部队当兵,以后如果 提了干前途还是有的。对于这门亲事,吴连生还是很满意的,这身军装的确提高了 他的身价,不然就他那条件这辈子是否能娶上媳妇还很难说。吴连生自己也很有些 雄心壮志,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军装,在他家乡十里八村还没出 几个军官呢。他决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个兜的干部服一穿,声称自己是排级干部, 先把媳妇娶到手再说。他想得挺好,干部服也借到手了,没想到请假时却碰了钉子, 排长说排里人手紧张,一律不批假。吴连生一听就火了,没说几句就和排长大吵起 来,他在火头上竞抄起板凳向排长砸去,要不是被别人抱住,他当时也许就把排长 干掉了。部队不会容忍行凶打人的行为,更何况是战士打干部,连里已决定给他记 大过处分,只是还没宣布。不过他老乡阿增和张春海已经私下里把消息透露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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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三个青年从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长大的,三个人还偷偷换过帖子拜了把子,关 系自然非同一般。部队入伍的政审极严,这三个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说明他们根红苗 正,都是三代贫农,他们只上过两年小学,虽识得几个字,但思维方式却是文盲式 的。国共两党几十年政治军事斗争的恩恩怨怨,对他们来讲似乎过于深奥了,他们 也不可能关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狭隘,容易走极端。吴连生认为排长李存志毫无 疑问已经是自己仇人了,对仇人该怎么办?当然应该干掉他。阿增和张春海的想法 就更简单了,既然拜过把子义结金兰,那么大哥的仇人便理所当然是大家的仇人了。 三人很快达成共识,找个机会干掉排长,杀排长时,如有人在场也只好算他倒霉, 没说的,一块儿干掉。下一步怎么办?这三个农民士兵虽然愚昧,但也知道杀人的 后果。吴连生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投奔对面那个岛。那边有个功率很强大的广 播站,光是脸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几个,他们可没少听,那边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 布对弃暗投明者的悬赏价格,驾驶歼击机过去,赏黄金多少两,鱼雷艇多少两,小 至56式冲锋枪和54式手枪都有价格。这个价目表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吴连生 正估计着这艘旧登陆艇值多少两黄金,这几枝冲锋枪和手枪值多少钱。并且他坚信 他已经拥有多少两黄金了,甚至连黄金的用场都已派好。   
  马祖岛上的巨型探照灯光柱在海面上来回扫过,这艘登陆艇的位置距敌占岛已 不足八公里。黑暗中,前甲板传来排长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战斗准备,注意灯 火管制……吴连生轻轻拨开冲锋枪的保险,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扣动了扳机,达达达…… 枪口喷出的火舌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长扫去,排长李存志在淬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弹 几乎拦腰截断,震耳的枪声骤然间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前甲板上另外两枝冲锋 枪也开火了,射击时的口焰在黑暗中闪烁,灼热的弹壳在甲板上进溅,几十秒钟后, 枪声沉寂了,七个曾和他们在一口锅里搅勺子的朝夕相处的战友都静静地倒卧在血 泊中。   
  马祖岛上的探照灯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扫动,将光柱死死地罩住这艘登陆艇, 吴连生升起早已准备好的白旗,登陆艇转了个九十度弯,向马祖岛驶去……   
  当这起重大的杀人叛逃事件的消息传来时,李云龙正在军区开会,当他知道这 起叛逃事件是发生在自己的部队里时,便被激怒得两眼喷出火来,他一掌拍在桌子 上,随着一声巨响,桌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击得粉碎。军委、国防部、总参的电 话接踵而来,各级领导的批评怒骂,训斥充溢于耳,其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国防部长 林彪的指示: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情报部门也深感责任重大,破例 启动了最隐秘的情报系统,各种高度机密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被迅速汇总:金 门、马祖、大二担等岛屿的守军已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各种远程火炮已推出工事进 入临战状态……   
  台湾海峡出现特混舰队巡航,海峡上空出现大编队军用飞机,设置在前沿海域 的声纳装置探测到水下有不明国籍的潜艇在活动据内部情报,台湾方面已决定在台 北机场召开大会,欢迎“弃暗投明”的反共义士吴连生等人,负责接送的飞机已到 马祖……   
  在军区作战部的会议室里,司令员皮定均坐在会议桌的东头,李云龙坐在会议 桌的西头。两人中间隔着长长的会议桌,都在静静地望着对方的脸。这两个出类拔 萃的职业军人,身经百战的将军都用同一种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身 子决不靠着椅背,总和椅背保持十公分的距离。多年戎马生涯养成的气势跃然表现 在神态举止中,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黄呢子军服,只是肩膀上已没有了金色的将星, 佩戴着鲜红的领章和红五星帽徽。军队已于一年多以前取消了军衔制,从军服的样 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区别,将军和士兵的军服是一样的。   
  司令员扔过一支中华牌香烟,两人点上烟默默地吸着,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 间缭绕,把会议室弄得烟雾腾腾的。喂!老李。司令员开口了,这两天挺热闹,检 讨的检讨,整顿的整顿,出了这种大事,你我的乌纱帽可都有点悬乎,各级干部都 在忙乎着,你在干什么?我看你好像没检讨的意思。李云龙顾左右而言他,他猛吸 口烟道:还是大中华好,你那儿还有存货吗?一会儿给我拿一条来。别他妈的废话, 你的部队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思要烟抽,老子正琢磨着给你个什么处分呢。司令 员望着他说。事情已经出来了,检讨有个屁用?不如干点儿实际的,有句成语,叫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咳,你小子啥时候变得满嘴文绉绉了,冒充起知识 分子来了,我别是听错啦,这真是你说的吗?司令员好像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看着李 云龙。这是我那老伙计赵刚的话,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抗战时和我一起混 了八年,就算咱老粗不想学也没用,天天那学问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 见长,等抗战胜利了,得,咱也大学毕业啦。李云龙得意地吹着牛。我说,你小子 别他妈的兜圈子了,我看出来了,你早有主意了,说出来听听。皮司令,你别考我 啦,其实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摆着嘛,这三个混蛋打死我七个人,拿自己 战友的血去换敌人的赏钱,这种叛徒,咱们要是让他们活着离开马祖,你这司令, 我这军长就别干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道理什么 时候也不能变。司令员脸上绽开笑容:这么说,你早准备好了?李云龙站起来,沉 声道:报告司令员,特种分队已经到位,情报部门的内线、外线情报系统全部开启, 金门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监视之下,连只鸟也别想飞出岛去。皮定 均的双眼炯炯发光,他低声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干掉这些叛徒……   
  冬季的台湾海峡风急浪高,铅灰色的大块云团在海面上空疾驰而过,没有了阳 光的照射,海水的颜色呈蓝黑色的,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海水向岸边冲来,汹涌 的浪头带着无限能量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发出轰然巨响,飞溅起雪白的泡沫,把陆 地与海洋的连接处镶上一道白得耀眼的分割线。沿大陆海岸一线的巨大礁石、山岩 峭壁的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磨擦的轰鸣声,一扇扇沉重的、伪装得像岩石一 样的电动铁门在缓缓开启,一尊尊大口径的远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工事,慢慢 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躯粗大得像雪茄烟模样的陆基对舰导弹沿着轨道缓缓伸出工事。 沿岸所有制高点上,巨大的网状、抛物线状的雷达天线在做360度转动,捕捉着来自 天空中和海面上的信息。   
  在军事情报部门的侦听电台中,往日大量喧嚣繁杂的无线电波奇迹般地消失得 无影无踪,隔海对峙的两支军队都不约而同地进入无线电静默。在大陆一侧的某野 战机场的起飞线上,静静地停着四架银色的歼-6型战斗机,飞机处于临战状态,银 白色的副油箱悬挂在机腹下,机翼下乳白色热源制导的空对空导弹显得非常醒目。 透过密封的有机玻璃舱盖,能看见身穿橘红色抗荷服,头戴天蓝色飞行头盔的飞行 员。这是由四个王牌飞行员组成的第一攻击波,他们静静地坐在座舱里,两眼紧紧 盯着跑道的前方。他们身后的停机坪上整齐地排列着近百架银光闪闪的,进入临战 状态的歼击机。这是第二梯队。   
  在离停机坪不远的指挥塔台上,皮定均和李云龙正在专心致志地下军棋。军区 空军副司令充当裁判员。这次行动牵涉到不同部门和军兵种,由军区司令员亲自指 挥,空军歼击机负责主攻,各有关部门配合组成临时指挥部。塔台里的参谋军官们 都在紧张忙碌地工作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情报军官们在汇总着不断传来的敌情 动态,作战参谋们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图上测算着各种数据……角屿前沿观察哨报 告,金门的西村机场和沙头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两个小时之内,各类飞机起降二十 多架次,起降频繁是平时的五倍……两艘大型运输舰在护卫舰的护航下,进入金门 南侧的料罗湾港口,前沿炮指来电请示开火……   
  马祖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上午10时,从台湾方向飞来两架HU-16型海上救护 机在马祖机场上降落,一小时后,其中一架返航……李云龙的警卫员小吴提起暖瓶 给正在下棋的将军们茶杯里续水,他心里挺纳闷,那边又是飞机又是舰艇,来来往 往的不停,那几个叛徒这会儿没准早到台湾了,可这几位首长还在不慌不忙地下棋。 正想着,见司令员哗啦一下把棋盘掀翻了,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法下啦,你们净他 妈的串起来作弊,老张,你是他妈的什么裁判?分明是李云龙派出的特务,刚才那 盘棋你们就是靠作弊赢的……李云龙下军棋擅用炸弹搞行刺,第一局时他本想用两 枚炸弹干掉对方的司令和军长,谁知对方用兵很老道,高级将领都躲进了行营,用 两个排长做了替死鬼,报销了李云龙的两枚炸弹。于是他和当裁判的张副司令串通 作弊,用地雷当做炸弹把对方的司令干掉了。按军棋规则,地雷是不能移动的,除 非对方主动踩上去。可李云龙也有自己的解释,老子当手雷用。   
  头一局皮定均没看出来,输得稀里糊涂。李云龙和张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乐。 两人第二局又故伎重演,皮定均是什么人?他硬是从裁判手里把棋子抢过来,一看 追着自己司令的竞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云龙狡辩道:谁规定的地雷只能埋 进土里?老子拿它当手雷用,怎么啦?皮定均怒道:妈的,老子抗战那会儿又不是 没玩过地雷,沉甸甸的像个铁西瓜,你小子不是要拿它当手雷扔吗?好,老子给你 我一个来,你小于不扔出十米远,老子就……话音没落,放在旁边的一台大功率对 讲机中传来短促的叩击声,这是有人用手指叩击话筒发出的信号,三声一组,循环 往复。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刚才嬉笑怒骂的表情一扫而光,面部充满了果决和冷 酷,司令员的手掌像把锋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击波,出击:起 飞线上的四架歼击机同时轰鸣起来,尾部喷出强大的气流,迅速驶入跑道。   
  叭!跑道前方升起一发红色信号弹,四架歼击机分为两组,在跑道尽头轻轻一 跃,钻入云层……是日,新华社发布新闻:我空军部队今天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窜 入我沿海骚扰破坏的美制蒋机一架。新闻很简短,才32个字。此次空战的情况被国 防部列入高度机密,知情者甚少。不过那天晚上,参加指挥的三位将军喝光了一瓶 茅台酒。酒过三巡,司令员拍着李云龙的肩膀说:你那个特种分队还算有两下子。 让给我怎么样?有三天没合眼的李云龙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但他 心里可不糊涂,他口齿不清地回答道:不给……坚决不给,你少来这套……酒桌上 不谈正事……你别想趁老子喝多了就……趁火打劫,老子心里比谁都明白,笑话, 想抢老子的梁山分队,你……你还不如把老子的老婆……抢走。张副司令也喝多了, 他嘟囔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地雷就是可以当手雷用……情报部门送来一份 绝密情报:现查明,击落美HU-16型海上救护机一架,吴连生等人及台湾负责接 送的政工处长全部毙命。   
  补充:这一事件是确实存在的。1966年1月8日深夜,福建军区守备7师船运队的 一艘50吨登陆艇从马尾运送物资到霞浦,艇上成员10人,行至黄歧马祖之间海面时, 莆田籍战士吴献狗等3人突然开枪打死其余7人,然后驾艇去马祖投敌。1月9日15时 35分,运载吴献狗等3人的HU-16型海上救护机从马祖起飞,解放军空军起飞进行 攻击。由副大队长李纯光、副中队长胡英法驾驶歼-5双击尾追;中队长沈学礼、飞 行员杨才兴驾驶歼-6双击拦截。15时51分,胡英法在马祖东南60公里海空发现目标, 随即进入攻击,在800米至500米的距离上两次开炮,击中尾部。后李纯光又在370米 到130米距离上4次开炮,高度从200米打到20米,终将其击落。歼-6没有开炮。此 次参战的飞行员受到国防部嘉奖。                             
第三十三章   
  地方上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处于前线的野战军倒显得风平浪静。李 云龙的1号首长当得稳稳的,一时还没人敢向他军长的地位提出挑战。但李云龙的心 情变得很恶劣,北京和各省都传来不少坏消息,他的不少老战友都被挂上大牌子遭 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京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相比之下在各野战 军的老战友们倒还相安无事。   
  李云龙最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赵刚,赵刚在总参工作,听说总参闹得挺凶,虽 然中央有明确规定,军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大量的军事院校 的学生已经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些受过军事训练、穿着军装的半军半民的红卫兵 其破坏力显然要大于一般的红卫兵。赵刚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李 云龙把电话挂到赵刚家,也总是没人接。李云龙急了,又把电话打到一个在三座门 军委办公厅工作的老战友那里,那老战友压低声音告诉李云龙,老赵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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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位于北京厂桥总参大楼的小礼堂里,赵刚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 总参谋长罗瑞卿被撤职逮捕后,赵刚便被算做罗瑞卿黑线上的人,也被停职做检查。 本来在总参工作过的将军哪个不是在罗瑞卿领导下,岂能没点儿瓜葛。聪明点儿的 人都及时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上级,就可以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 此,大家都是久经政治斗争考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赵刚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 这种无休止的党内斗争已经厌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纷纷落 井下石,甚至搜肠刮肚地寻找材料来证实前总长的反党行为和自己的政治预见性, 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从本质上说,赵刚还是个知识分子,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并 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 来党内斗争的现实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打击异己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 卑鄙小人的行为在这个党内已经养成风气,这已经违反了他当初投身革命的初衷。 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主持会议 的一位领导正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赵刚,你也算老资格了,‘一二·九’运动 的领导人之一,转入八路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军队,没有被俘过,历史绝对清白,打 过仗,流过血,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多总参的老同志 都做了检讨,和罗瑞卿划清了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什么就这么顽固?罗瑞 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样坚持错误,党籍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赵刚,你 听着,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是不行的。”赵刚站了起来,默默地解开军装上衣 的钮扣脱下军装,然后摘下军帽连同军装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既然这个党这个军队如此忠奸不分,这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赵刚话一出口, 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两分钟,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还以为赵刚的神经有 些不正常,在说胡话,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用手指着赵刚,气得手直 哆嗦:“赵刚,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赵刚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 大家听好,我赵刚1932年参加革命,从那时起,我就没有想过将来要做官,我痛恨 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如果我以 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这党籍和职务还有什么意义 呢?同志们,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上讲话,以后恐怕没这种 机会了,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可以?”会场上鸦雀无声,坐 在台上的那位领导点点头。   
  赵刚凛然说道:“同志们,近来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时经常们心自问,赵刚 啊,你参加革命时的那个党,那支军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想起战争时期在我们这 支军队中战友之间的关系,同志们,咱们都是过来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 吃的,战友们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多吃一点儿。打仗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负伤,因 为战友们绝不会扔下你。我赵刚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曾经不止一个战友为我挡过子 弹,他们牺牲了,我却活下来。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支军队,这就是战争年代战 友之间的生死情谊。可是这种传统现在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和军队到底是怎么了? 打击陷害,落井下石,这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和军队,同志们,大家都拍 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罗总长是反党分子?难道认为只有落井下 石才能保住自己?你们错了,如果对这种邪恶的风气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么将来被 推翻的就是我们。我们正在走苏联的弯路,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我只 想请同志们听听1936年至1938年苏联肃反运动的一些统计数字。从1919年至1935年, 苏共中央先后选出31名政治局委员,他们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争。1922年的苏共十 一大是列宁最后一次参加的党的代表大会,共选出26名政治局委员,其中有17人在 肃反中被处决和流放。至于苏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的命运,请大家注 意,苏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这些 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国内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60%是工人党员。十七 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83人即将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处决。 下面我再谈谈苏联红军中的肃反情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3个被处决。他 们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和叶戈罗夫。15名集团军司令员中被处决了13名,85 名军长中被处决了57名,159名师长中被处决了l10名。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够触 目惊心的了,够血淋淋的了。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政党在其执政过程中都有可能 犯错误,我们共产党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甚至 是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和理性的极端麻木,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澜, 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这才是最可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苏联 的肃反中,真正值得称道的高级干部并不多。这些被处决的中央委员和将军们,他 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吓倒了,为了保住自己,积极地参与杀害自 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义、良知和责任感都被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同志们, 事实证明,即使想昧着良心苟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当一种极端错误的 思想或是罪行刚刚在党内露头时,全体党员如果不齐心协力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时, 那么最终是害人也害己,因为你在害人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家 早把正义和良知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同志们,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 狱,请想一想我今天说过的话。”   
  赵刚说完便从容坐下,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 微的生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主要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了, 党籍、职务、多年的资历和家庭。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这种日子他实在是过 够了,极度的压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因为至少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可以改 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生存还是毁灭\"那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今天同样也在 困扰着赵刚。在赵刚看来,答案是明确的。如果是有条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严和 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坐在台上的几位领导迅速地交换了眼光,会议主持者叹了口气说:“赵刚,在 你进行了这样的讲演之后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处理。”会场上喧 哗起来,群情激愤。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枪毙这个反革命分子!”“…… 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肯定是国民党特务……”“打倒反革命分子赵刚……”赵刚正 端着茶杯喝水,一听见这些喊声,便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狠 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轻蔑地环视着会场,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愤怒和怜悯,他嘴唇动 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领导 都被赵刚的强硬举动惊呆了,会场里竞鸦雀无声。   
  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 夜,仿佛灵魂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 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部队,部队也出现不稳定趋势。军 宣传处的几个喜欢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 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开展大批判。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即 下令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室。   
  孙泰安担心地说:“老李,那几个家伙关两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闹大。我听说 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 不让揭。”李云龙说:“军队听中央军委的,没人告诉我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那 不是个小组吗?怎么架到政治局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我兜着就是了。”李云 龙也感到头疼,整个前线部队在地方上狂热的政治运动影响下,也越来越不稳定。   
  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情绪,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了,一旦被一种政治热情 驱动起来,最能表现自己觉悟的行动,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战争年代里,这 种方法屡试不爽,使部队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气,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雪片 一样的请战书,内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层的干部战士都以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表示, 伟大的时代到来了,彻底消灭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战斗即将开始, 他们决心在这次伟大的战斗中如何如何。   
  最让李云龙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年青的作战参谋递来的请战书兼战略设想。这个 作战参谋提出了一个四面出击的战略构想。他认为,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 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 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葬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 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云云。战略构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间,不经宣战, 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摧毁苏联远东部队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切断西 伯利亚的铁路动脉,装甲部队从满洲里、二连浩特等地向苏联境内实施猛烈突击, 迅速合围歼灭苏军远东部队,另一支装甲部队从我国新疆的霍尔果斯、阿拉山口等 边境要隘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这位年青的参谋预见到,这场中苏 大决战将发生在库尔斯克地区,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大决战,会战将以歼灭 苏军的重兵集团而告终,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通 往西欧的大门敞开了,我军即可挥师南下,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饮马地中海。 南线战略,解放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海军舰队出南海向东南亚出击。 东线战略也简单,登陆日本,取得向太平洋进军的前出基地,突袭夏威夷群岛,摧 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取得太平洋的控制权后在美国西海岸登陆,最后的一幕很激动 人心……鲜艳的红旗飘扬在白宫的圆顶上。美国的劳苦大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全人类得到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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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云龙看着看着,就给气乐了,他找来那个参谋,虚心讨教道:“写得不错, 我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但有一事不明,你准备用什么跨越台湾海峡和太平洋?用肋 板吗?”那参谋喜形于色,挺胸昂头地说:“报告首长,有木帆船就行,当年我军 横渡长江、解放海南岛时用的都是木帆船,我军装备是差些,但有毛泽东思想的精 神原子弹,有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支持,我们一定会胜利……”李云龙耐用着性子 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饱饭没事撑的,从明天起 司令部大楼里地面由你打扫,一遍不行,要从一楼到四楼扫三遍,你不是撑得慌吗? 你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去吗?好!就先从扫地开始。”一个军务参谋进来报告:“1号, 特种分队梁军求见,您看”李云龙一挥手说:“当然见,让他进来。”梁军是特种 分队一中队的队长,是分队组建时从某军区抽调来的干部,参加过特种分队历次重 大行动,是个身怀绝技、军事素质极佳的军官。他是产业工人出身,按理说属于根 红苗正的干部,政审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最近他家乡的一个造反组织给部队发了函, 揭发他的一个叔叔曾在国民党军队伍中当过兵,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这就麻烦了, 家族里有个反革命,任你是什么红五类出身都不能在部队干了,虽说党的政策是 “有成分论”但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上的表现。说是这么说,这不过是对因出身 不好被打入另册的人一种安抚罢了。各级党委的组织部、干部部门的负责人们都有 一条内部掌握的原则,出身不好的人绝不可升学、参军、入党、提干。在军队中, 这条原则执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军种譬如空军飞行员、警卫首都的卫戍部 队,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内,哪怕是你二大爷的小舅子的表叔曾在国民党 军队伍里当过半年伙夫,也是一句话,政审不合格。梁军有个历史反革命亲戚,军 区干部部来了通知,立即让梁军转业,李云龙交涉了几次都有没用。   
  梁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没戴领章帽徽。他是来向军长告别的,他感 谢军长的知遇之恩,也知道军长为他的事已经尽力了,他不想抱怨什么,这就是命, 你能怨谁?他只是心里有些难过,他已经习惯做个职业军人了,离开军队他不知道 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梁军望着军长说:“1号,我向您告别了。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部队,这是 我的家呀。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命,我认啦。1号,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他的眼圈红了。   
  李云龙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表情复杂地拍着梁军的肩膀,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有愧,特种分队的队员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宝贝。当年是李云龙把这些生龙活 虎的战士从四面八方调来,但现在,他竞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战士,他本想劝慰几 句。话没出口又觉得是废话。突然,一个念头如电石火花般摹然闪过脑际,娘的, 什么是特种兵?一条小小的政审规定就难倒特种兵?那还叫什么特种兵?   
  李云龙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军说:“照理说,就你受过的训练,本不该把你送到 地方上去,弄不好就会生出乱子。唉,一个受过特种训练的军人一旦摆脱了军纪的 束缚,就很有可能对社会构成危害,一旦危害社会,谁能管得了你呢?公安局的警 察恐伯不行,十来个人也未必能制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还得军队来管。 这样吧,你的转业手续先不要办,回家先看看,联系一下工作,等有了单位接收你, 再回来办手续,记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干,可不许惹事哟。”梁军的眼睛一亮,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脚跟一碰,挺胸道:“1号,梁军无论走到哪里,都绝不会 给首长丢脸,您的临别赠言我记住了。”李云龙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说:“我好像 没说什么呀?好吧,准备出发,军队不养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会脱了 军装回老家种地去。”明亮的星光,似乎搀上了露水,变得湿润柔和,夜空青碧犹 如一片海,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河川,飘在深蓝色的天 幕上。李云龙和田雨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夜空,李云龙通过北斗星的勺柄找到那颗 明亮的北极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个方向。李云龙默默地吸着烟,显得心 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泪来,她擦着眼泪自语道:“赵刚和冯楠现在在哪儿,为什 么连个信也没有?”遥远的天幕中,浩我的银河里,一颗流星候然划破夜空,消逝 在宇宙深处,紧接着又是一颗……李云龙心里一动,他猛地扔掉烟蒂,怔怔地望着 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此时,在北京西郊的一所军事机关的将军楼里,赵刚和冯楠正相拥而坐。赵刚 的脸上到处都是青紫色的伤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伤,露出残缺的牙齿。 在白天的批斗会上,赵刚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强地直挺挺地站着,连腰 也不肯弯,被几个造反派成员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参加批斗的 人们大怒,因为这样死硬的反革命分子还很少见,他们一边高呼着口号:敌人不投 降就叫他灭亡!一边冲上去把赵刚打倒在台上,谁知一顿拳打脚踢后,赵刚又晃晃 悠悠站了起来,造反派们气疯了,他们又冲上来一顿毒打,如此这般,反复多次, 最后批斗会的主持人见影响太坏,便宣布暂时散会。赵刚硬是坚持一步步走回家, 进门后才颓然倒下。   
  冯楠用温水浸湿手巾,给丈夫轻轻擦拭着,嘴里安慰着:“老赵,忍一会儿, 我再给你上药。”赵刚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说:“这点儿伤算什么?我这肚子上中 过一发9毫米口径的子弹,五脏六腑都打烂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拣来的,又活了这么 多年,我已经赚了嘛。”冯楠轻轻靠在丈夫身上说:“歇一会儿再上路,好吗?” “孩子们安排好了吗?”“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云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孩 子们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呀,在军队这么多年,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只有李 云龙一个。真怪,一个大学生和一个粗鲁的军人结成生死交情。”“战争是最好的 粘合剂,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来的。三八年我刚调到独立团当政委,那天老李 正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见了我二话不说就递过了酒瓶子,我说谢谢,我不会喝。老 李阴着脸哼了一声,说不会喝你到独立团干吗来了?我当时也不高兴了,回了他一 句,独立团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饭袋的。这家伙当时就被噎住了。我看出来了, 他是个顺毛驴,在这个团里称王称霸惯了,听说前几任政委就因为和他搞不到一起 去,被他挤走的。刚到独立团时,我的工作开展得很难,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挤走我, 那时我对他印象也不好,觉得这人毛病挺多,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团长呢?他的特点 是见了上级就发牢骚,明明已经执行了命令,还要唠叨几句,好像不发牢骚就亏了 似的。对下级就更不像话了,张嘴就骂人,粗话连篇,有时还动手打人。可奇怪的 是,这家伙在团里的威信还很高,全团的干部战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当 时我想,这人恐怕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后来,我参加了独立团的几次战斗才明白, 老李打起仗来真有点儿鬼才,点子多,善于逆向思维,从不墨守成规。”   
  一提到李云龙,满脸伤痕的赵刚立刻神采飞扬:“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远, 他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而我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两种类型的人一旦相遇,碰 撞是免不了的。老李这个人极务实,他嘲笑理论,一概斥之为‘大道理’或‘狗皮 膏药’,而我那时书生气十足,偏偏爱搬弄理论。”“我猜,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 主要还是因为你也现实起来,再不搬弄理论了。”冯楠问道。   
  “是呀,战争的环境太严酷了,理想主义应付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坦率地说, 当时的独立团没有我赵刚一样能打胜仗,要是没有李云龙,独立团在晋西北那种严 酷的环境里连一个月也生存不了。关于这一点,我对老李非常佩服,把他当成了我 的老师。”冯楠依便着赵刚道:“我看,你们俩都是悲剧人物。赵刚,你恐怕至死 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你参加革命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为了某种理想而献身, 当现实违反了你的初衷时,你便有了一种破灭感。因为你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那 种无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带着这种痛苦活着,你会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 赵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冯楠,嘴里叹道:“咱们生活了十几年,你在我 面前始终扮演一个温柔妻子的角色,几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难道你要到最后时 刻才亮出你的剑锋?真可谓后发制人呀……”   
  冯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运。我没有能力改变你,惟一能做到的是, 始终伴陪你直至死亡。”赵刚痛苦地流下眼泪:“你这样做毫无意义,这是有意让 我的良心负债,为什么不给我一些自由的空间?给我一些选择的权力?”“赵刚, 你知道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吗?”“当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满理想主义的革命者。” “我在想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在想他们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贵的女性。十二月 党人起义失败后,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和丈 夫断绝关系,继续留在彼得当贵族。要么被剥夺贵族身份,伴陪他们的丈夫去西伯 利亚服苦役。这些高贵的、柔弱的女性表现出极大的勇气,毅然选择了后者。陀思 妥也夫斯基都感动得流泪了,他说:她们抛弃了一切贵族身份、财富、社交和家人, 为了崇高的道德义举,为了争取自由而牲了一切。无辜的她们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 经受了她们‘罪犯丈夫’所经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过去了,在人们心中, 那些英勇的十二月党人反而不如他们妻子的历史形象完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成 了一个群体,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象征,历史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些伟大的女性。你 知道,这个世界上假如没有了你,我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思想的孤独和对你的怀 念同样也会杀死我,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 一见钟情。那时我就想,感谢上苍,这个男人是上苍恩赐于我的。”赵刚轻轻搂住 妻子,环视着客厅,被抄家后,客厅里已面目全非,藏书被撕成一堆堆的废纸,赵 刚穿着礼服,佩着少将军衔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红色的叉。赵刚轻轻笑了:“人生真 像场梦……”“告诉我,当年你投笔从戎,投身一场革命,几十年的征杀,落得如 此结局,你后悔吗?”冯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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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后悔,我尽了一个中国人的本分,当时民族危亡,强敌压境,任何一个有 血性的中国人都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没给中国军人丢脸。至于 那场推翻国民党统治的战争,我为能参加那场战争而感到自豪。那是一个独裁的、 不得人心、腐透顶的政府,那个政府不垮台,天理难容。我这一生参加了两场战争, 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为了建立这个 政权牺牲的战友,想起他们心里就受不了。从三八年我进入八路军直到四九年建国 这11年里,我换过的警卫员就有13个,他们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为了掩护我 才牺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闭上眼睛,那些生龙活虎的面孔就出现在我脑子里,我 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清楚地记得他们牺牲的顺序和地点。淮海战役时,牺牲 的那些战士何止成干上万。那些刚从火线上抬下来,蒙着白布的尸体在田野里摆得 一片一片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亲眼看见一个伤员在担架上拼命挣扎哭喊,放下我, 我要回去,我们全连都牺牲了,我要去报仇哇。担架旁的一个老人哭着催促担架员, 快,快,这孩子快不行了,快点儿啊,孩子你等等,快到医院了,你不能这就死呀。 当时呀,我已经是纵队副政委了,应该在下级面前保持点形象了,可我当时……眼 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些为了理念而捐躯的人们,他们本以 为通过自己的牺牲能换来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可他们的希望实现了吗?”   
  说到这里,赵刚不禁泪流满面,他使劲擦去眼泪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 就是在这座房子里,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现在想起来,田先生真 是个少见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过重重的迷雾看到未来。他在十年前就担心我们 的民族会出现一场浩劫,现在还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许是个中性 词。它可以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制造人间灾难。革命必须符合 普遍的道德准则即人道的原则,如果对个体生命漠视或无动于衷,甚至无端制造流 血和死亡,所谓革命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帜,其性质都是可疑的。我现在终于理 解丁当年高尔基的大声疾呼:在这些普遍兽性化的日子,让大家变得更加没有人性, 没有爱与情。灾难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尊严、没有了尊严我宁可选择死 亡。”冯楠注视着赵刚说:“我对你们共产党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军进上海的时候, 成千上万的战士都露宿街头,连我家的门洞里都躺满了,真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 我早晨出门没看见地上躺着的战士,差点被绊倒,一个年青的团长向我立正敬礼, 一个劲儿地道歉,感动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个团长顶多 二十七八岁,英俊潇洒,口才真好,好像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待女士很有点绅士的 派头。那时我想,共产党里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能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 由弱变强,领导人民推翻国民党的政府,这样一场伟大的革命,没有很多优秀的人 才参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遇见你以后,我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丈夫这样优秀的 人都是共产党员,这个党执政还会犯错误吗?那时真幼稚。其实任何一个政党都有 可能犯错误,以我一个党外人土的眼光看,这个政党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自 觉地进行了一场素质逆淘汰。渐渐地把党内富于正义感的、敢于抵抗邪恶势力的、 置生死于不顾为民请命的优秀人物都淘汰掉了,这样,灾难就不可避免了。我说得 对吗?”“对了一半,优秀人物还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断站出来。至少,我相信李 云龙就是一个。他是条硬汉子,比我有勇气。”赵刚挺直身子,不料碰了伤口,疼 得直抽冷气。   
  冯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别动,静静地坐着,休息一会儿。”赵刚合着眼,仿 佛已经睡了过去……一缕思绪搀杂着淡淡的忧伤将他带回了当年的延安“抗大”, 他曾在那里学习过,他忘不了那陕北的黄土高原,那纵横起伏的山细就像在一妻间 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贫瘠的坡地,瘦骨鳞响的老牛拖着古老的木犁。似乎是 从天外传来的高亢苍凉的信天游调子:羊肚肚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看不见那山上哟,看不见人,我泪个蛋蛋抛在那沙篙篙里。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轰响,漫天黄尘中白羊肚手巾在点点跳跃,绥德的精壮后生, 米脂的俊闺女,硝烟中的《黄河大合唱》,刀枪铿锵的《大刀进行曲》……千里淮 海大平原,几十万野战军官兵高唱着: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喘气,不让敌人 跑掉……陇海线两侧,数十万大军卷起两股狂潮,扬起漫天尘土,呼啦啦地南北呼 应,昼夜兼程,席卷而去。强悍的黄百韬兵团顷刻间灰飞烟灭……   
  节日的礼花,五彩缤纷,阅兵式上炮车磷磷,飞机呼啸,坦克纵队隆隆碾过, 观礼台上,无数颗金色的将星在秋日的阳光下焰焰生辉……  此生足矣啊,大风 卷海,波澜纵横,登舟者引为壮观,生死之大波澜何独不引为壮乎?硝烟战火,百 战搏杀,胜利之喜悦,亡友之哀痛,横眉冷对强敌,温柔乡中风光旖旎,欢乐与痛 苦交织,青春、友谊和爱情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赵刚睁开眼,两眼炯炯有光,他拍拍冯楠的后背,轻轻说道:“喂:十二月党 人该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时候。”冯楠此时已泪飞如雨,她猛地抱住赵刚痛 哭道:“赵刚啊,我害怕,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只怕当咱们的肉体消失后,灵魂 也会飘散,没有了你,我太孤独了。”赵刚微笑道:“你放心,我会紧紧地抓住你, 想跑都跑不掉。”冯楠擦去眼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说算数, 让我放心。”她轻轻扶起赵刚说:“走好,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咱们就要去风雪 茫茫的西伯利亚了……”                             
第三十四章   
  走出火车站的检票口,梁军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了180度,他 马上发现了目标,车站广场的西侧有几个青年正倚着栏杆抽着烟,无所事事的盯着 过往的姑娘。梁军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小子恐伯不是什么安分之辈。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一副标准的复员军人模样。梁军知道这身绿军 装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很诱人的,这种制式军服因是1966定型生产并装备部队,被称 为“66”式军服,老百姓俗称为“国防绿”。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任你花多少钱 也买不到。这身军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军队工作或和军队 有某种联系。因此,这身式样很鳖脚的军装也成了惹祸的根源,因为抢军装惹出不 少人命官司。   
  梁军走过去,装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用山东话向那几个小子问路。他发现这 几个小子先是盯着他的军装,然后互相交换了眼光,便喜形于色了。一个剃着光头 的家伙搭汕道:“这位老兄是刚复员吧?当的啥兵呀?”梁军回答:“先是在炊事 班做饭,后来又让俺去喂猪,猪长大了杀掉吃啦,就没俺啥事了。这不,复员啦。” 那几个家伙哄笑起来。光头说:“俺只听说过有军马、军犬,才听说有军猪。噢, 你是猪兵。行啦,咱们今天也学学雷锋做好事,给猪兵同志带带路咋样?”“没问 题,别让人家迷路呀。”几个小子响应道。   
  梁军忙不迭地道谢,憨头憨脑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静处走。他心里挺可怜这几个 毛头小子为身破军装就要吃苦头了,要是老子心情好,这身军装送给他们又何妨? 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点儿节目,只好拿你们当道具啦,谁让你小子不长眼?他心 虚地四处看看,停住脚步问:“我说几位老弟,不对吧?咋越走越僻静啊?”那几 个家伙都不怀好意地笑了:“明说吧,我们弟兄几个想借这身军装穿穿,快脱吧, 裤子里总不会没穿裤钗吧?”梁军挺直了身子,脸上的憨气傻气一扫而光。他眼中 射出两道寒光,冷冷一笑说:“哦,想打劫?五个人是不是少了点儿?”对方不太 喜欢废话,他们手里出现了锋利的三棱刮刀,传来一句不耐烦的斥喝:“咋这么多 废话?快点儿!”梁军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操,五个对一个还抄家伙,怎么 他妈的这么不要脸?给我把家伙收起来,不然老子要打你个满地找牙。”为首的光 头感到很诧异:“唉?这小于的嘴咋这么欠呢?得给你放放血啦……,”话音没落 梁军的右腿已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着皮鞋的脚尖准确地踢中光头的鼻梁,这 一脚力道大得惊人,光头在一刹那觉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铁锤击中了似的, 身子便轻飘飘地斜飞出去。梁军一招得手便不让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几声闷响, 余下的四个人全放倒了,几把刮刀都变戏法似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轻松地把几把刮 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断,一扬手来个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里,值班警察感到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个 带刀的人伤得这么惨。五个人全是重伤,那个光头的鼻梁骨被击得粉碎,碎骨伤及 了运动神经,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为难,照理说这属于正当防卫,可一看 那几位的伤势,警察又得出防卫过当的结论,应该承担刑事责任。问题是,现在是 “文革”期间,以前的法律已经不作数了,再说,公检法也失去了往日的执法权力。 乖乖,这个刚复员的特种兵也太可伯了,就这么几下子就把人弄得这么惨,他要是 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团伙,就该当警察的倒霉了。不行,还是给他原部队领导打个电 话吧,部队领导总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训练出一个职业杀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 这样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赶,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台嘛。   
  李云龙接到干部部的电话时也认为地方政府批评得对:“是呀,是呀,咱们应 该接受地方上同志们的批评,把特种分队的人往地方上送这确实不妥,这是对社会 的不负责任。特种分队的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军队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军 押回来,先关他半个月禁闭,转业手续不是还没办吗?不给他办,想走?没那么容 易。娘的,把人伤成那样,还没王法啦?”李云龙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接到妻 子田雨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 回来!”李云龙的心猛地一沉,他来不及多问,匆匆宣布散会,带上警卫员小吴窜 上车就往家奔。在路上,他还在心里嘀咕,出什么大事了?这年头咋就没好事呢?   
  院子里很静。推开屋门,就听见低沉的哭声,一个年龄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一 见李云龙便放下饼干扑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的两个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中的 一个女孩也跟着跪下来抱住李云龙的腿放声大哭:“李伯伯,救救我们……”孩子 们哭得说不出话来。李云龙看看妻子,见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着告诉李云龙: “赵刚和冯楠都,都没了,不知是不是他杀,这是他们的四个孩子,从北京投奔咱 们来了……”李云龙像突然遭到雷击,脸色变得惨白,他身子晃晃便颓然倒在沙发 上,警卫员小吴吓得抱住他连声喊:“首长,首长。你怎么了?”李云龙斜靠在沙 发上,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小吴情急之下抓起电话要叫医生,见李云龙无力地摆 摆手……他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了两滴黄豆粒大的泪珠,转眼之间,泪水就成串地滚 落下来。他在痛哭,但听不见一点儿哭声,田雨惊慌地摇晃着他,连声喊道:“老 李,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千万别憋着……”   
  此时,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赵刚迎面向他走来,还是当年那身灰 色的八路军军装,绑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 动着智慧的光芒。李云龙怒吼道:“老赵,你昨成了吞种?咱独立团啥时候让人打 垮过?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们,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别走,咱独立团不能没 政委……”赵刚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 种抗争,一个有尊严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失去了尊严,生命难道还有意义吗?” 李云龙哭了:“好兄弟,你别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么多老战 友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赵刚的声音传来:“还记得陈老总的那 句诗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按老规矩,政委先打前站,团长 早晚去报到。到那边,咱们拉起队伍,还是一个独立团……”赵刚的身影候然而逝,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繁星万点纷纷飘落。当年晋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间出现 在眼前,田野、村庄、山川、河流都呈现出悲壮苍凉的色彩,这些景物从深远的苍 茫中飘然而来,又向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   
  李云龙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已无半点儿泪痕,他看看老战友的几个儿女, 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拢在胸前,爱怜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一种少见的温情从他心 底泛起。田雨惊讶地看着丈夫,这是李云龙吗?自从和他结婚以来,还从来没见过 他这样慈祥可亲,田雨再次发现她对丈夫了解的还是很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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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4 14: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云龙一改平时的大嗓门,似乎是怕惊吓了怀里的孩子们,他用柔和的声音轻 轻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孩子,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婆呀,咱们那两个小子 都多大啦?这事交给你了,按年龄大小论资排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妹妹总得有个 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龙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儿女,半个步兵 班呀,兵强马壮的。小吴,去告诉营房部送几张双层床来,把楼上房间收拾一下分 男女宿舍,你负责监督内务卫生,一切按野战军的规矩,被子叠得要见棱角,毛巾 要……”田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军营,你怎么拿孩子们当士兵要求?” 李云龙说:“早晚都是兵,这里就算新兵连吧。”   
  那天晚上,李云龙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搬动家具,腾空屋子,把几张双层铁床支 好,铺上被褥,眼看着孩子们睡下。只有田雨发现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他的脸色变 得灰白,走路时步履跟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孩子们睡下后,他对田雨只说了 句:“你也睡吧。”然后梦游般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得死死的。田雨心里很 紧张,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失态,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他 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变得极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间的门敞开,时时注意着隔壁 的动静。   
  李云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本影集,他翻开影集,看着他和赵刚的几张 合影照。最早的一张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记得那是一个《晋绥日报》记者到独立 团采访时照的,当时情况很紧急,部队正要转移,照片上两人都牵着马,穿着破破 烂烂的灰布军装,显得窝里窝囊,腰间皮带上插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连保险都没 关,两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没有一丝笑容。从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出当时形势的严峻。 还有一张是50年代在北京赵刚家的楼前照的,两人站在草坪上,穿着笔挺的将军礼 服,佩少将军衔,胸前的勋章程亮,两人的脸上如休春风,笑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 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泪,这没用,新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脚在剧 烈地颤抖,心脏在一阵阵抽搐,似乎在渐渐裂开,涌出了滚烫的鲜血,他觉得呼吸 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想扯开嗓子吼上几句,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块毛巾,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绝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 老战友逝去的灵魂……这现实实在太残酷了,几十年的血与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谊啊, 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没倒在敌人的枪下,赵刚却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些逼死 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战友!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终于号啕起来,他边哭边小声数落着赵刚:“老赵、 老赵呀,你不够意思呀……你不够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也该找我商量一下 啊,你我兄弟一样……你这是信不过我呀,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你走这一步…… 老赵啊,你不够朋友,就这么一甩手就走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 惊天动地的哭声:“赵刚啊,你别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这 里疼啊,疼死我啦……”他发了疯似的扯开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挠着,捶 打着:“……几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几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落 个这下场?我操他娘的,这叫什么‘文化大革命’啊?这是作孽啊,伤天害理啊…… 共产党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种地去……我X你个姥姥,老子要毙了那 帮奸臣……”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小吴狠命撞开,小吴和田雨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抱住李 云龙,他视而不见,目光散乱迷离,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他挣扎着、咆哮着,用 拳头向写字台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 是鲜血……小吴拼命抱着他的手臂,流着眼泪哀求道:“首长、首长,您小声点儿……” “去你娘的……”丧失理智的李云龙一拳把小吴打出两米远,仰面摔倒。他从抽屉 拿出手枪“咔嚓”顶上子弹猛地站起来,他两眼血红,声震屋宇地大吼道:“赵刚, 你告诉我,是哪个狗娘养的害死了你?告诉我,我要给你报仇……”小吴从地上一 跃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动作枪下李云龙正在挥舞的手枪,李云龙颓然坐下,发出 一声长长的、惨痛的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   
  田雨泪流满面地抱着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龙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溃……                             
第三十五章   
  1967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了第二个年头,这是个多事之秋,巨大的灾 难降临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谁也闹不清是哪座城市最先进入了战争状态的。 自从1月份上海造反派夺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权,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首肯,被赞为 “一月风暴”,中共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加赞赏后,全国各大城市纷纷 响应,夺权之风顿成燎原之势,派系林立的造反组织面对权力再分配的巨大利益, 纷纷火并,大规模的武斗开始升级,战火开始在中国广衰的国土上蔓延开来。4月, 广西告急。南宁、桂林等城市爆发激烈的战斗,双方动用重型火炮和坦克把城市打 得几成废墟,死亡数干人,伤者不计其数。贯穿广西境内的邕江里浮满尸体,江水 将大批浮尸冲进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区的海面上。港澳报纸连连惊呼,全世界 为之动容……   
  出现在西南城市成都和重庆的战争,其现代化程度更高。那里有很多国防工厂, 而这些军火工厂的工人又大部分是从军队复员的前军人,这些精通各种武器和战术 的造反派们把这个城市的战争进行得有声有色,威武雄壮。激烈的战斗甚至刺激了 军事科研的进程,一些在和平环境下科研人员绞尽脑汁也设计不出来的新式武器竞 在实战中被设计出来并投入使用……   
  华北告急。石家庄,保定战火纷纷……中原告急……东北、西北到处枪炮齐鸣…… 中国境内的战火,震惊了全球。   
  在太空轨道上,苏美等军事大国的侦察卫星正紧张注视着这片陷于战火的国土。 中苏、中蒙连绵数千里的边境线上,苏军几十个精锐的装甲师,摩托化步兵师枕戈 待旦,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设在菲律宾、冲绳、关岛等地的美国海空基地也进入一 级战备,数艘航空母舰组成的特混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北部湾等海域游弋,满载核 弹或常规炸弹的B-52战略轰炸机群排列在机场的起飞线上,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在遥远的欧洲,正处于冷战中的华约和北约这两大军事集团,都暂时忘却了柏 林墙两侧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东方……   
  与中国接壤或邻近的西亚、东南亚国家,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有一天,中国内 战的战火会打着“输出革命”的旗号越过国境线。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一些中国留 学生高举着红旗和毛泽东像正在愤怒地声讨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声称要在列宁的故 乡重新燃起“十月革命”的烈火,“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弹这回要射向克里姆林 宫了。不过,留学生们的狂热,还没来得及释放出来,就被凶悍的苏联警察们的棍 棒扼杀在萌芽中……   
  李云龙的脑袋近来总是昏沉沉的,他被这一幕幕突变的形势弄得焦头烂额。先 是政委孙泰安被调到另一个省“支左”去了,两人搭档了十来年,一直处得很融洽。 孙泰安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人很宽容,资格老但工作能力较平庸。他没有野心,喜 欢随遇而安,除了胆小些,没什么大毛。李云龙挺舍不得他走。   
  他所在的城市和全国所有城市一样,也进入了战争状态。这个城市的两大造反 组织“红革联”和“并冈山兵团”形同水火,两派的代表走马灯似的轮流来司令部 游说,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李云龙心说,我哪知道你们谁是左派谁是右 派?我看,都是这两年粮食多了,吃饱撑的。六○年那会儿你们咋不闹腾呢?他被 造反派们闹烦了,干脆称病躲进医院。由新调来的政委马天生暂时主持工作。   
  比起李云龙这类从红军时代就当上主力团团长的将军来,马政委的资历就不值 一提了,他1943年在苏北参加了新四军的游击队,以他的中学学历在文盲众多的游 击队里可称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这样的宝贝自然要保护起来,干些能发 挥特长的工作,他从文书干起,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到1955年部队授衔, 李云龙和丁伟等人在南京军事学院发牢骚嫌肩章上一颗将星太少时,而马天生则望 着自己肩上的两杠一星感到心满意足。1943年入伍,没什么战功,十二年就干到副 团级少校,他知足了。   
  令李云龙百思不解的是,这个1955年的少校,凭什么又在十二年之内爬到正军 级的位子上的?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很有些戏剧性。   
  那天郑秘书向李云龙建议说:“新来的马政委已经搬进老政委孙泰安住过的那 座小楼了,还没有正式上班。1号,您是不是去做一下礼节性拜访?”李云龙不置可 否,却提出了一个另外的问题:“这个马政委在军里排几号呀?”“当然是2号。” “这不就得啦?你没忘了我是几号吧?”郑波被噎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天晚上,政委马天生主动上门拜访李云龙。两人握了手,先是寒喧了几句。 李云龙吩咐郑秘书倒茶,然后先坐下了。用手拍拍沙发道:“坐嘛,不要拘束,随 便点儿。”马天生很有涵养地笑笑,坐下了。“马政委很年轻呀,哪年参加工作的 呀?”“1943年入伍,今年45岁。”“嗬,年轻有为呀,1943年……我在干啥呢? 哦,想起来了,带着我那独立团在晋西北已经打出一块不小的地盘了,说是一个团, 其实兵员有六干多,快赶上当时的一个师啦,那时抗战快胜利了嘛。”“是啊,李 军长是老资格了,我来之前听干部部的同志介绍过,我要好好向老同志学习呀。” “哟,学习不敢当,互相学习吧,其实老同志有什么?不过就是参加革命时间早点 儿,工作经验丰富点儿,仗打得多一点儿,没什么嘛,咱们这个队伍一直有这个传 统,老同志嘛,多担点儿责任,给年轻的同志多把把关,把自己的经验多传授一些, 仅此而已。”“感谢李军长对我工作的支持。”“你不要怕,大胆工作,工作上有 啥困难,就只管来找我,这个单位师团一级的干部都是我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带 过的兵,人头熟,也比较听话。”在一旁倒茶的郑波也听出来了,马政委的谦虚话 被军长毫不客气地接收了。   
  “马政委一直是搞政工的?”“是的,调来之前我在××军××师任政治部主 任。”“哦,连升三级,你们搞政工的如今吃香啊,我们这些搞军事的老家伙也该 考虑考虑让位啦,仗没得打了,用处也不大啦,总得给年轻的同志创造点儿条件嘛。” “李军长,我刚来,对本市‘文革’运动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您是不是给我简单 介绍一下?以便我开展工作。”“这很简单,就像报纸上说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不是小好’,还有,‘阶级敌人一天天在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就是这 样。”“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些?”“具体可就不好说了,本市造反派分为两大组织, 天天吵来吵去都像乌眼鸡似的,都自称左派,要求军队支持。我说,好,都是左派, 我都支持。这也不行,说我和稀泥,搞折衷主义,没有原则。那就没办法了,我想 还是让他们自己吵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吧。”马天生微微一怔,觉得这位军长的话 有些刺耳,怎么能这么说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关 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 右之分,就必然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马天生的逻辑思维是很清晰的,既然群众分 为两派,那么肯定应该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没有必要对抗了。解放军 支持左派,这是中央的战略部署。而这位李军长的情绪却很成问题。


[ 本帖最后由 特立独行的猪 于 2005-10-15 00: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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